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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九十八 可怜白发生

作者:见那黛眉似远山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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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迭儿·忽察不会知道在五百步外一处高草坡上有人紧盯他从始至终的举动,他所要狩猎的剩余猎物们正在审视着猎人的姿态。

    “他身边还余下二十骑人马,剩下的都要遍撒出去搜索附近地面。”四人倒爬着退下高坡,下面是他们的坐骑,此地太近不能停留太久,不然很快那蛮人贴身的护卫就会重新撵上来,“咱们未尝没有机会。”

    “四对二十?天晓得那二十人内还有没有什么厉害角色”面色阴沉的柳子义摇摇头反驳道,“咱们现在哪还有以一当五的本事。”

    “那就这么让他们把咱挨个儿追上来杀了?!别忘了方才奇胜兄就死在咱们面前!”最是讲究斯文不过梅僳就差没吼出来,“一日复一日,咱们要逃到什么时候!”

    绕是前些日子他们行走已是万般小心,然则晋州地界多是方圆几十里一览无余的平地,晋州并圆城以北除几座坚城以外都是蛮人恣意纵马的所在。

    规避开七八股蛮人小队的游骑后,晋州游侠儿的终是再躲不开也迭儿护卫的视线,最初的一场厮杀过后他们没有任何折损,仅以伤了蔚奇胜与另一人的代价让那十人余一人带伤走脱。

    晋州游侠儿们疲惫的坐骑追不上那疯了似策马而逃的蛮人,起初他们还抱了侥幸的心思,希冀着这次就能杀破这些蛮人的胆,但未曾料想到放走的这个蛮人会带来这般补疮剜肉都不能挽回的后果。

    他们试着掩盖行踪绕路也要与也迭儿的护卫拉开路程,但仿佛有眼睛跟在后面一样,即便晋州的游侠儿们日夜兼程走出倍于平日的距离,那些骑兵依旧会有如附骨之疽般在次日清晨便向他们靠拢。

    那些身为蛮族骏马的坐骑在走过漫漫千里长路后瘦骨嶙峋,这些曾是台岌格部精锐武夫坐骑的骏马生来就被养得膘肥体壮,预备在上阵时冲锋的爆发,可长途跋涉同时还食不果腹的日子让这些蛮族骏马急速消瘦下去,能被骑乘到今天还没折一条马命,不得不说是魏长磐他们的幸运。

    然而能强撑着行路是一回事,被人整日撵走是另一回事,在诸部大营中养精蓄锐的忽察家坐骑们与这些连干草都填不满肚皮的同类境遇差距不啻霄壤,故而脚程有所不及也在情理之中,若是人马精神皆是俱佳,魏长磐一行只消撒开马蹄向南奔去,何苦搭上三人性命。

    直至不久前他们才发觉追兵迟迟尾大不掉的原因,那显然地位极高的蛮人身边伴当多半是驯鹰的好手,那个时常会盘旋在他们头顶的黑点不多时便会将他们的位置透露给那伙蛮人。

    魏长磐重重一拳击在身旁早没了声息的鹰上,骨头发出破裂的声音,就是因为这只畜生,他们死了三个人。

    那也迭儿身边的伴当吹响了鹰哨,听闻这声尖锐刺耳的声响,知道这是在唤这鹰回去,魏长磐一行便都翻身上马。

    坐骑的马力已然所剩无几,复行十余里后,魏长磐胯下坐骑如何也催不动,没柰何,只得将目光投向那匹仍是一副桀骜不驯模样的的卢白马。

    “骑这马还不如骑匹跛的,虽说神骏,临敌之际骤然反水将你掀下马来也未可知。”梅僳轻声劝他,“不如和我坐骑调转个,我身子轻些,说不准这马走起来也不至跛得那般。

    谁都知道现在换上一匹脚力不济的马就要平添偌大风险,假使真再被赶上来,下一个死的说不定就是他。

    魏长磐走到那匹的卢马身旁配上鞍鞯,用十指梳理这匹白马原本潇洒的长马鬃,那张黄瘦的脸上挤出生硬假笑来,“鹰都被射下来了,那些蛮人怎么还能找见咱们?马是好马,可惜未曾遇上伯乐,只能载我这等庸人。”

    三人都可见到魏长磐满头乌黑中已有白发生。

    此地距并圆城不满百里,先前从一个懂大尧官话垂死蛮人口中套出话,蛮人部族的联军已经攻破两座县城,而在并圆城附近仅是囤聚少数兵马,并非如魏长磐先前所想那般将整个并圆城围成滴水不漏的铁桶。

    “往南,一直往南,别再走那些绕圈圈的路子,南边儿就是并圆城,进去了就有天大的功勋。”魏长磐紧紧马肚带,又跑去那匹已经不堪重负的瘸马旁边解下马具,一拍马臀,那马便是半瘸也跑得飞快。

    “去吧,去吧,跑远远的,回到北方的草原上自由自在。”

    这马也已然被他视为队伍中的一员,他们中能多一个活下去的,怎么说也算是好事。

    唤作的卢的白马不情不愿迈开腿,却又是抢到的首位,其余三人的坐骑都驯服地跟在后头。

    若是搁在平常时候,柳子义少不得要骂一声“还不如把你做顿菜”之类的言语,原来那一行七人也少不得要轰然大笑起来,可现在他们没人还能笑出声。

    他们已近死了太多的同伴,这些本该活着回晋州领赏的人死在了归途。

    也迭儿皱眉盯着身畔竭尽浑身气力吹响鹰哨的伴当,厌恶地抬手捂住耳朵道,“你的鹰怕不是变成了聋子,这样响的声音都听不到。”

    驱马靠近伴当身边,也迭儿一个巴掌把伴当打倒在地,嘴中的鹰哨也一齐飞了出去,“我们的猎物不是黄羊和麋鹿,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用来窥探他们的眼睛大概已经被弄成了瞎子,虽然不知用的什么方法,但他们察觉并且成功让你的这只鹰飞不回来了。”

    被打肿了半边脸的伴当在草地上摸索着那只鹰哨,那是他们家祖传的宝贝,是他在草原上驯鹰驯出偌大声名乃至能成为忽察家世子伴当的倚仗,可不能丢在尧人的土地上。

    “再拿一只你的鹰来,找到那些人。”见伴当摸到了地上的那只鹰哨,也迭儿不耐道。

    “世子,驯鹰从选鹰熬鹰再到透熟能放出去少说也需要小半年....”伴当顾不上疼惜那只已经裂开一道痕迹的祖传鹰哨,跪伏在也迭儿的马蹄边讨饶,“只要世子能让我回草原再选中驯鹰,三月,不两月!只用两月,世子小臂上就能停上一只....”

    马蹄踏在伴当的后背上,踏断了他的脊骨,他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而后马蹄踏在他的头上,发出好似蛋壳破碎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也迭儿驱马在伴当的身上缓慢地践踏,头一下就让伴当不得动弹,奄奄一息却还未曾死去,接下来是极痛苦的过程,一盏茶的光景后离近些的护卫还是能听见气若游丝伴当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

    最后还是护卫的马刀结束了伴当的痛苦,将他的头颅和马鞍上其他的人头挂在一道。

    “累了。”也迭儿在马背上用两根指头揉捏这自己的鼻梁,现在对他而言,似乎还是温暖的帐篷和帐篷中那些妖娆的女人更讨喜些,“我是不是应该回大营去歇息?”

    身边的护卫没人敢回答他的疑问,上个敢于回话人的头已经被挂在马鞍旁。

    没有伴当的鹰,似乎再想要觅得那些人的踪迹有些困哪,也迭儿身边没有足够的斥候,出行时带的百人队还余下不到八十人,虽然大体上还未曾有多少折损,但他也迭儿是爱惜自己性命的人,不会去做太冒险的事。

    不过见到七个人,就带着其中三人的头颅回去做旧居,那他也迭儿岂不是平白少去四个好用碗盏?

    “去五十人,五人一队,隔三百大步索敌,不把那四人的头颅拿回来你们也不必回了。”

    也迭儿自认为想到一个既能让他回到大营中歇息有不至于把那四只大好碗盏丢了的折中方子,又像是想到什么,瞥了眼地上伴当无头的尸身,语气柔和,无可奈何道,“谁叫你不多带两只鹰在身边,本世子生气,要的可不就是你的性命?”

    他也迭儿养着这些人,就是为了让自己顺心如意,既然这些人惹得他不顺心,有何必费钱粮养着。

    “世子,家主命我们昼夜都护卫在您百步以内....”护卫中的头领大着胆子说出实话,“毕竟这里是尧人的土地,要是家主知道责罚下来....”

    “你觉得阿爸责罚下来快还是本世子责罚下来快?”也迭儿笑着拍拍背负的铁胎弓,“尧人是羊,草原人是狼,狼就算踏在羊的土地上,他们也只敢咩咩地叫,然而群聚在一起寻求庇护。”

    “不要让本世子失望。”也迭儿策马上前去拍拍护卫头领的头,而后一夹马腹向南奔去,身后紧随着二十余骑护卫。

    既然吃了忽察家的钱粮,就要有随时战死的觉悟,护卫头领喟然长叹,而后命属下照着世子的吩咐五人一队索敌,多数的人已然不再抱有能回大营的希望。

    在这样一个世子手下当着护卫,其实与做攻城时朝不保夕的敢死士卒,也没甚区别。

    ....

    南下是一片桦木林子,魏长磐见时辰不早,四人便在这林中一处隐蔽地方停歇下来,他们没敢生火来暖身,蛮人可能就在不远处,于夜中生火无异于暗室点烛,数里外一望便知,若是有人有心寻来,那就是大麻烦。他们现在经不起哪怕再小麻烦的折腾。

    然而晋州的冬夜室内尚且还需暖炕火炉和厚被取暖,他们身下不过铺了层落叶,身上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都盖上去和衣而卧,挤到一处睡仍是觉得寒冷,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带着隐隐的哭腔哼起晋州的歌谣,另外三人心弦亦被拨动。

    寒夜中其中一人哀哀的啜泣,魏长磐知道是身边的俞高昂,是个已经娶妻生子的男人,年长于晋州游侠儿中大多的人,论起年纪甚至能当魏长磐的父亲,却是最先扛不住的人。

    “孩儿他娘还有我两个娃娃都在家等着俺回去....”身为庄户人家的俞高昂从自己爹那里学会了拳脚和兵刃的功夫,被那个卧病在床的老人强着去州军的大营,于是这个一辈子都老实本分听爹娘话的男人就去了趟草原,成为五十人中活下四个当中的一个,“俺爹还躺在床上,等着俺回去尽孝....”

    这汉子哀哀的啜泣声让魏长磐也不由叹气,太多的事还等着他做,出发并圆城前信誓旦旦担保过竭尽所能让五十人中大半都能回来,现在所求不过是自保同时再保全其余三人而已,二者之间不可一概而论。

    他高估了自己三层楼武夫的力量,莫说是百人敌,便是敌十人都是难事,他没有气力带着五十人都走出那片无名的山谷,他没有辜负宋之问的信任,挫败了蛮人意欲攻城略地的企图,却没能兑现对这些人带他们活着回去的承诺。

    五十人中活到今天的四人还躺在这片桦木林的落叶上,没人知道他们明天的归属,究竟是荣荣耀耀进到并圆城内还是脑袋被砍下来挂在蛮人的马鞍旁边,魏长磐也不知道,地上的落叶中大概是有虱蚤,在身上一点一点鲜明的痒,却无法抵挡住如海潮一般涌上来的困倦。

    他很累了,和也迭儿那种游乐累了的疲惫不同,由内而外将他整个人包裹得不能呼吸,而后一步步将他拉进沉梦的深渊,他最后听闻的是俞高昂的啜泣,再然后,便什么也不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