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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在永恒中穿梭的时光足够漫长,再浩瀚的沧海也会慢慢变桑田。
三江入海交汇处冲积平原的形成,就是源于这种可以追溯到盘古开天之前的地壳运动。
在这处源远流长的富饶平原上有一座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的省会城市,维州,早在唐代年间就已存在的维州如今占地六千平方公里,常住人口过千万,不仅是闻名世界的大都市,同时也是亚太地区最大的商港和金融中心之一。
地理条件的优越,法规政策的特殊扶持,三十载经济浪潮的激荡腾飞,使得今日的维州高楼林立,商厦云集,世界名牌汇聚,商业地段人潮汹涌,金融区宏伟的摩天大楼直插云霄,磅礴江面上载重超过十万吨的庞大货轮川流不息。
尤其在夜幕降临之后,从空中俯瞰整个维城,万家灯火,五夜星辰,便连不知名的巷子深处橘光闪耀的宁静街灯,也似在向国人展现着盛世的繁华景象。
然而,再太平的天下都会存在着一些不那么太平的影响安定的因素。
对于维州而言,近几年的焦点话题一直围绕在房地产上,楼市价格持续暴涨,CBD地段附近的住宅早超过三万元一平方米,有些高端豪华楼盘甚至卖到六七万元,就算是交通不便的边郊远镇房价最低也低不过七千。
如此太平盛世,老百姓却越来越买不起房。
这不仅是维州人民心头的痛,也成了维州市领导班子急欲解开的死结。
针对这种不健康的发展现象,维州政府非常重视,曾经出台过不少文件,诸如提高首付比例,加强信贷管理,限制外资进入,禁止商业银行向未封顶楼盘发放按揭贷款等等,奈何基于种种复杂原因,这些政策始终收效甚微。
过千万的常住人口,其本身就已使维州的房地产行业存在着巨大的刚性需求,再加上开发商的逐利行为和外来资本的恶意炒作,这几年间就算楼价在政府的宏观调控下偶有短暂回调,也很快就会触底反弹,继续新一轮的攀升。
顾双晴细细翻看报纸。
里面有一整版在阐述政府近期对房地产再度重拳出击的举措,配着维州市一把手沈迟山脸容肃穆的照片,他的说话被放大为头版头条最醒目的黑粗标题:“不管再棘手,我们也一定会想尽办法,把房地产行业引导到健康的发展方向上来!”
如果哪个老百姓因了沈某人的说话而兴奋过度,自觉自发地把这句话理解为:维州市的领导班子这次是铁了心要打破楼市价格高居不下的局面……那简直是大错特错。
沈某人标准的政治艺术用语其实十分耐人寻味。
不是“我们一定会”怎样怎样,而是会“想尽办法”。
诸如尽力、想办法、想尽办法这种字眼,多是外交辞令,不管从古今中外任何国家、任何级别的发言人嘴里对记者吐出来,都会予人极大的遐想空间——想明白了是你聪明,想偏差了是你愚蠢,而不管你想成怎样发言方对此一概不负责任。
所以,表面好像是明确的承诺,实际却是慎重地含糊,为方方面面都留有余地。
如今新闻媒体几乎每日都有与房地产相关的报道,电视里哪一区楼价涨跌多少,报纸上新楼盘和二手房成交率几何,网络上看多看空的争辩从未平息,甚至越演越烈,楼市的去向已经成了全民关注的敏感话题——
在这种民意趋于躁动的情形下,政府这回出面纯粹是为了安抚民心?还是确实觉得情势已经迫在眉睫,不得不给开发商一个警告信号?
即使是西片里那些受过专业训练的CIA情报人员也未必能够分析出其真正意图。
所谓官方态度,就是非必要时,一定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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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到另一版,仍然还是与房地产密切相关的资讯,那是一则紧急公告,内容指原定于十月初开展的维江三角洲地区秋季房地产交易会因故推迟,具体日期有待再次通知。
把这则消息与甫出台的政策联系起来,个中涵义有点耐人寻味。
就好比一方说:以后你们不能再那么玩。
另一方马上反应:那就不玩了呗。
双晴合上手中报纸,看看表,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主卧的门却仍紧闭未开,想来母亲大人的电话还是没有讲完。不知道为什么,每回来到这,她都有种仿佛是在某个长辈家做客的错觉。
无事可做,斜倚贵妃椅中,打量着屋里充满艺术氛围的装饰和摆设,许是受了报道的影响,她在心里默算,这套房子少说也有一百四十平米,这个地段均价一万八,房屋总价超过两百五十万,就算月入上万的白领也要不吃不喝攒上二十年。
买房果然不是人做的事。
一旦做了,从此不再是人,有个专称,叫房奴。
百无聊赖的眸光不意停在大客厅中央,喀什米尔羊毛地毯上钢琴烤漆的茶几流光暗盈,入目生辉,她定睛看着几面上造型特别的七个玻璃杯子。
仿佛与常见的圆形无把直杯无异,都是宽口窄底,但却每个杯子的截水位尽皆不一,有的离杯口几厘米,有的却是离杯底几厘米,截水位下方的杯形比上方略小一圈,看上去就象两个大小差一号的杯子在截水的圆环处无缝结合,错落有致,完美一体。
双晴微为好奇,想拿水把每个杯子都灌到截水位,再找双象牙筷子出来敲一敲,看看这七个杯子是不是真的按“多勒密法索拉斯多”的标准音色特别制造,可惜还没等她从窝着的软椅里完全撑起身,已看见母亲自卧室里出来。
朱翡真把刚刚挂掉的无绳电话随手搁下,含蓄地敛了敛脸上若有若无的微愉表情。
双晴见状,往前倾出一半的身子便缩了回去,静静地不再动作。
“是不是想喝水?”容颜秀丽的朱翡真看上去仿若仅是四十出头,眉目依旧风韵,身段亦还绰约,倒好水给女儿递过去,关心地问,“你最近很忙?”
“没有啊。”双晴前后旋着杯子,继续研究。
“那怎么大半个月都不来看妈一趟?”朱翡真的口气似嗔责。
双晴抬起头,脸上掠过一抹不可思议的愕然,仿佛不明眼前人何出此言,却见母亲脸上除了责备和关怀外再没分毫别的神色,短暂的凝视,她歉然地朝母亲笑了笑,复低下头,声音已变得有些淡。
“我以后知道了。”
朱翡真侧了侧身,换了个坐姿,却好像还是有点说不清的隐约不适。
她索性站起来,拿起无绳电话去摆回原位。
三米?还是五米?双晴下意识丈量母亲与自己的距离。
又想,何必这样刻意忙碌?收回投在已朝餐厅走去的母亲背影的目光,她无声无息地饮下杯子里沁凉的水,那道微寒的水流沿着胸腔里看不见却能感知的食管滑下,穿过沸血跳腾的心脏,一时冷热交加,整个心室都为之轻颤。
她想笑,这就是血脉相连吗?
不会儿,朱翡真端着一盘芒果走回来。
“你喜欢吃,妈昨天特地去买的。”
这样简单的一句家常说话,并不含多少关心的感情成份,却让双晴心头骤然一紧,仿佛受冷的血液在毫无防备下被忽然加温,造成逆势回流,如泛酸的热潮一样从心口直线往上刷过血管,击入眼底。
她偏过脸,神色和姿态俱隐现疏冷,下一瞬反应过来,为了掩饰情绪顺势倾身向前,把手中杯子放下,双肘撑在膝头,静止了几秒,然后身子一低盘腿滑坐在地毯上,不再与朱翡真同坐沙发,这才拣起盘子里的一枚芒果。
朱翡真看着将芒果皮一瓣一瓣撕剥到底的女儿,她那样专心致志,仿佛把手上在做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当成了一项忘我的工作,顺理成章地将方寸之内的亲人置于百里之外,那小小的薄抿的唇角默然无声,连嘴头上回应一下母亲好意的敷衍作法都全然拒绝。
这个女儿,越大越敏感和尖锐,她已经有些招架不住。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做母亲的尝试打开话题。
“就那样。”女儿的答话声冷淡之至。
“还是经常和汪锦媚在一起吗?”
“嗯。”只淡应了声,懒得提汪锦媚人就在楼下,是她开车送自己过来。
朱翡真迟疑了下,“你什么时候有空?”
双晴抬首,“有事?”
“我想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
双晴长睫复垂,眸光再度落在几面的玻璃杯子上,母亲大人虽有品味,却远未臻讲究如斯,微为讥诮地撇撇嘴角,“就是送你这套杯子的人吗?”
能想到挑这样一份礼物,那位追求者显然下足了心思。
朱翡真的面容略显尴尬,女儿的反问等同于没有答复,既不说有空,也不说没空,说话就那样嘎然而止,让话题凭空搁置,她不安地挪了挪身,别开话由。
“那小孩取了名字没?”
“取了。”
“叫什么?”
“顾令勉。”
顾令勉,朱翡真轻轻地喃了声,神色变化极为复杂,仿佛有丝理解不了的迷惘,又仿佛有些看淡人世的悲凉,空荡的房子里一时寂然无声。
双晴的眼底滑过一丝悯怜。
过了会儿,朱翡真回过神来,脸上多了几分正经。
“过了年你就要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过。”
“我倒是和你爸商量过了,以你的性格,首先他那摊子生意不适合你。”
连自己的母亲都能动辄拒之千里,任随心性划出距离,不去维系,这份骨子里头的沉冷疏离,根本不可能让她在各式人际关系中游刃有余,到时只怕是称呼人少,得罪人多,还没成为顾天成的接班人就已经成功地连累了她父亲。
双晴先是一愕,然后轻颤的睫幕垂得更低,脸色微白。
“那妈觉得什么样的工作适合我?”嗓音清冷无波,仿佛也自知缺点,由是虚心请教。
“你想不想出国?”
“不怎么想。”答案直截了当。
如果要出国,早在当年湛开出去的时候就一起走了,在最合适的时候都没有离开,如今时过境迁,更无谓旧事重提。
她的人生从来没什么目标,既无追求,也无所谓成就,毋需像旁人那般努力。
更何况,维州这个承载了她二十一年岁月的华锦之城,在多年前起对她而言就已形同他乡,她完全不用出国也能感受到如同背井离乡一样孤独的苦涩滋味,又何必郑重其事地飘洋过海去领略一番那么麻烦。
朱翡真看着女儿,似有些难以启口,神色之间添了丝小心翼翼。
“既然这样——钱你自小就不缺,没必要在外头那些什么公司企业里起早摸黑地打拼,不过你还这么年轻,也不能不做事。”游手好闲的时间一长,就算是铁甲也会变废人,“我和你爸商量过了,要不把你弄进机关里工作?”
双晴手上剥芒果的动作刹时顿停,明明水杯离自己很远,没沾上丁点水星,却没来由地觉得心脏骤然僵冷,一点点收紧,有种被人勒得喘不过气的感觉,这就是母亲把她叫来的目的?国庆七天长假,前六天里她连个电话都没有,今天好不容易得她约见,却是为了这个?!
垂得极低加上略略侧往一旁的乌顶,让朱翡真只看到一束黑亮马尾和一点尖细的下巴,却看不清女儿的脸容,见她没哼声,以为她听了进去,便继续游说:
“你爸都打听过了,不管是工资还是其他福利待遇,综合而言现在的机关以GH系统最好,再过一周,十月十五号就是国家公务员考试的报名时间,你要不要试一试?”以顾天成的人脉关系,只要女儿的笔试成绩能过关,面试基本不成问题。
双晴搁下剥了大半的芒果,抽过面纸擦拭染汁的指尖,可是无论她怎么用力,那淡淡的碍眼的黄色却就是擦不干净,如同母亲的说话在她心里划过的痕迹,很淡,不深,却始终在那儿,如芒刺一样。
她掷下已捻成一团的纸巾,霍然起身。
一反先前的冷淡,笑意盛盈,“没问题,那就考吧,我都听你们的。”
朱翡真看着女儿大步流星往外走的背影,长叹口气,“我这都是为你着想,以后那个家不会再有你的位置,你总得有一份稳定的属于你自己的工作,那才是你的生活。”
双晴嫣然回眸,朝母亲一扯嘴角,“妈,你的家——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
朱翡真当场窒住,呆张嘴欲言,却说不出半个字,眼睁睁看着女儿开门而去。
三两步走到电梯前,双晴定定看着镜影,里头一双雾眸仿佛灵魂尽失。
在她刚刚离开的那间精装细设的房子里,主卧、客房、书房甚至阳光房,无一处不独具匠心,品味高雅,惟独,从来没有一间为少女而设的居室。
母亲大人就是那种有工作和私生活的独立女人,不但有,余暇消遣还非常多彩多姿,以至自己想见一面都难,好不容易蒙她召见,还以为终于可以小聚天伦,不料一个电话进来,她即时含娇带俏地避入房中,就那样把身为女儿的她撂在外头坐了四十分钟冷板凳。
就算是外人也不曾给过她这种冷落到了无礼的待遇。
她的位置?梯门打开,双晴对着眼前空荡狭窄、象囚室一样的密封空间翘起唇角。
这世上竟还有她的位置,真让她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