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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由得低头看看自己,棉拖鞋、针织铅笔裤、薄棉家居服外罩着格子大围裙,混搭的风格十分惊人,摸摸头,算了,我本来就是铜油镬,遂笑嘻嘻请他入内。
这次他倒没有象上次来的时候那样看着我的样子皱眉头,放下酒和花,说:“舒卡呢?”
我白他一眼:“你以为人家是我啊?周末当然是约会去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辛海宁,你和舒卡真是要好。”
我笑嘻嘻揶揄:“你看出来啦?真不简单。”
他提醒我:“你们高中时候并不算要好。”
我懒得理他,看了一下挂钟,实在忍不住,说:“你来得太早了。而且看你这样,穿得跟相亲似的。”我嫌弃地看着他:“你用得着穿成这样吗?”衬得我跟村姑似的。
他淡淡地笑而不语,仿佛看一个小孩那样,坐下来,问我:“我闻到鸭肉香,你炖了什么汤?”
我也坐下来,说:“反正没有你姑妈炖得好就是了。”
他不介意地笑,眼睛微弯,十分好看:“闻起来很好。”
我盘腿坐在沙发上,想起来问:“你在美国混得好好的,为什么会回国工作?我原来以为你只是探亲呢,或者,只是工作一阵子?”
骆家谦同学笑了笑,不予答复。
我跳起来:“最讨厌你这个样子,什么话都放在肚子里,跟你说话累得要死。”我甩甩手:“你自便,我看会计书去。”
我走进卧房,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后背,又觉得自己有点过份,只好拿了书和本子走出来坐在沙发上,对他说:“我坐在这里看书陪你。你什么时候想说话了我再跟你说话。”
他一直没有跟我说话,拿了舒卡的一本书在看,到点了我去做菜,他也只是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
那感觉很怪,我可以当他不存在,可是又知道有个人安静地陪在那里,溜他一眼,他漆黑沉静的眼睛仿佛知道,也抬起来静静看我一眼。
我忽然想起高中时有女同学对我说:“骆家谦盯着你看的时候,你怎么一点也不紧张不心跳啊?我要是被他看这么久,我怕我会窒息哪。”我的反应是:“我要怀疑他盯着我看的目的是什么。”是告状?还是嘲笑?或者也许可能是监督。真是讨厌。
当然也有女同学淡淡地说:“骆家谦很少看辛海宁的好不好?”
我做了四菜一汤,春笋香菇豆腐羹,香煎带鱼,西兰花炒肉片,凉拌三丝,还有就是冬瓜瑶柱老鸭汤。
骆家谦开了酒,我豪爽地说:“两瓶都开啦。”他笑一笑,爽快地都开了,我喝一大口,眯起眼睛,真是好喝,太好喝了。我笑嘻嘻地说:“你记得不,我第一次喝冰酒就在你们家,太惊艳了。可惜太贵,我只有大日子才舍得买。”
他去挟西兰花,一边笑:“一个菜换一瓶就不贵了。”
我想问为什么你肯做这么亏本的生意?理智马上阻止我,所以我笑嘻嘻地说:“所以说其实你真是个好人。”
他舀了鸭汤慢慢地喝,轻声说:“很好喝。”
他细细咀嚼嘴里的菜,仿佛那是世上少有的美味。
我也笑眯眯地喝酒吃菜,随意地胡扯着。心底里隐隐有些不踏实。
摇摇头,喝一大口酒,笑嘻嘻:“我昨晚查了一下电脑,原来冰酒不是用来佐餐的,是用来佐甜点呀奶酪呀干果呀什么的。”
骆家谦淡淡地说:“那样口感更好更充分。”
我斜眼看着他说:“原来你知道。”就这么眼看着我佐餐喝,看笑话咩?
骆家谦叹口气:“辛海宁,这种东西,你觉得怎么喝好就怎么喝,根本不用管别人怎么讲究。你喜欢冰酒的味道,但你根本就不喜欢吃甜点心奶酪,那么当然就用来佐餐。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赞同地点头,本来为自己的小心眼要羞愧一下,不过自尊心决定找回场子,就找补地说:“原来你等精英也不是都那么讲究精英范儿的。这样才对嘛。”
骆家谦啼笑皆非地放下筷子:“你这满口一会儿京腔一会儿川普,上哪儿学的?我记得你不喜欢上网啊。”
哦,我笑嘻嘻:“舒卡呀,舒卡走南闯北也爱上网,一口东南西北腔,有时方言太能表现一般词语不能表现的东西啦。你吃饱了哦?”
骆家谦点头,我站起来收碗筷。他看着我收,犹豫了一会儿,忽然问:“辛海宁,五月十五日的同学会。你去不去?”
我想也不想地答:“不去!”
他沉默,坐在桌旁。
我收拾好桌子,要端碗盘去厨房,他才反应过来,说:“我来。”
我难为他:“你洗?”
他不语,径自端了碗盘去水槽开了水龙头,熟练地洗起碗来。我倒是微微一怔,心里不好意思起来,站在他身后说:“还是我来吧。”
他顿了顿,低声说:“不要紧,我在国外经常自己煮自己洗。”
我笑:“你拿的不是全奖吗?还有,会有女生帮你的吧?你都说你在美国交过女朋友哪。”
骆家谦没有说话,一径冲洗碗筷,我只好悻悻住嘴,拿了块干净的碗布擦干他洗好的碗盘,他冲干净一只,我接过来擦干一只,一只只叠进橱柜里,配合得倒很流畅,只是他始终不发一语。
等到洗好碗,骆家谦走回客厅,站在舒卡的望远镜面前,仔细调节,调好之后又不看,一手扶着镜筒不知在干什么。
我讪讪地走过去看他看什么,发现他什么也没看,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出神,气氛怎么会这么奇怪,我只好开口问他:“骆家谦你怎么了?”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点,一点难受。
我不明所以:“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他还是没说话,过了半晌,我觉得有点头晕,就回身坐到沙发上削苹果:“这苹果挺好吃的,别说我对你不好,削一个给你吃。”
我低头专心削苹果,感觉他转身看着我,我的苹果快削好了,他忽然说:“辛海宁,你会不会永远这么憎恨同学会?”
我手一顿,刀正正削到手指,他快步扑过来捏住我的手指,血已经染红了苹果,他着急地问我:“有没有创口贴?”
我没有理他,抽回手,自己找到药箱,用水冲掉血迹,再粘上创口贴。
骆家谦手里还拿着那个苹果,他看着我,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
我看着他,到底心软,笑了笑说:“又不关你事。”
他抿紧了唇,想说什么又打住,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对不起。”
我坐下来,双手紧紧抱着膝盖,摇摇头:“你真傻,骆家谦,我自己划伤的手啊,关你什么事。”
骆家谦坐在我身边,慢慢地放下那个苹果,出神地看着它,说:“小时候我每次见到你,你总是这个样子,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瞪着我。我那时候想,这个小女孩真是凶。”
他的声音似乎有点哽咽,我诧异地转头看他,他早已别过头去。我想一想,坦白地说:“我那时候觉得你很讨厌,你都不记得了吧,那会儿你多高傲啊,轻蔑地看着我,说我很丑!”
骆家谦怔了一怔:“我没有说过。”
我不屑地说:“你还用得着说出来吗?那眼神,奇怪地看着我,哼。你用眼睛说出了和江潮用嘴巴说的一样的话:这个扁面孔塌鼻子小眼睛的黑丫头就是我将来的——妹~妹?长得丑又不是我的错!”
他认真地看着我:“辛海宁,我没有说过,也没有这样想过。”
我有点奇怪他这么认真,因为头好象越来越晕,就把头搁在膝盖上仔细看他的脸:“可是你这样说也很正常啊,你们家人都长得那么好看的。虽然我那时候很讨厌你,不过现在想想,你的反应是正常的。”
他怔怔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骆家谦长得真是英俊,黑如鸦羽的双眉,漆黑中带点褐色的眼珠深而有神,笔直的鼻子,薄薄的唇,下巴微微有点方,很英俊很好看。我脑子一恍,手忍不住伸过去触了触他的下巴。
他整个人一僵,我晕乎乎地笑:“你看,你长得真好看,阮解语也美得很,还有你姑妈也是个美人,我爸呢,反正他同事总是说可惜我长得不象他。所以说,我吧,就觉得,你们才是一家人呢,所以说,我吧,真是不喜欢和你们全家人站在一起,太没劲了。”
骆家谦盯着我:“辛海宁,你喝醉了?”
我瞪着他:“当然没有。”只是有一点点晕。骆家谦轻轻拉开我的手,轻声说:“你看你的脸,红成这样了。”
是么?我双手捂了捂脸,果然很烫,我喝了多少冰酒?好象挺多的,有一瓶吧?我的天哪,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多。我犹豫着说:“没有啊,刚喝完的时候一点事没有,哪有过了这么久才……”我觉得头重脚轻,眼前的骆家谦晃得厉害,我说:“你晃什么晃?”
骆家谦忍不住说:“你一向反应迟钝,没想到对酒精也会反应迟钝。”
咦,好象不是好话。不过反正他也不会说什么好话。我白了他一眼,又白了他一眼,然后就倒下了。
次日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到舒卡一声低呼,然后她低声问:“骆家谦?”骆家谦低声说:“是。辛海宁喝醉了。”
舒卡问:“所以你一晚上没回去睡沙发?”骆家谦说:“你不在家,我不放心她一个人。”
沉默的悉悉簌簌,好象是舒卡放下东西,然后她轻声说:“她怎么会喝醉?”骆家谦带一点笑意说:“她觉得赚到便宜了,喝了很多冰酒。”舒卡也低声笑起来:“那酒太贵,她自己很少买。”
我模模糊糊地悻悻:我就是小家子气。抬眼看一看窗外,窗帘大概是被骆家谦拉上的,很暗,转身看床头钟,才五点多。再翻一个身,大概睡得太早,彻底醒了。
身上的衣服只脱了薄棉外套,应该是骆家谦脱的,我的脸热了一下,重新套上去就开了门,抱怨:“吵醒我了!”
他们俩一起抬头,骆家谦说:“舒卡回来了,我走了。”
我说:“你还开我爸的车吧,那是得早点还回去,没准今天有什么家庭野餐什么的要用到车呢。”
说完我不去看他的脸色就进了卫生间。
大门呯一声关上,我手里的牙刷也停住,过了一会儿镜子里出现舒卡的脸:“海宁,有些事情,避无可避吧?”
我瞪着镜子:“他什么也没说,我避什么?”
舒卡看着我,我颓然放下牙刷:“他真奇怪。”
她微笑:“一个男孩子,从小就喜欢一个女孩子,喜欢了很多年,去了国外都忍不住要跑回来继续喜欢她,的确是够奇怪的。”
在这样一个浓春的清晨,我知道,我一直的怀疑和不置信都变成了不容置疑。
昨晚的那束红玫瑰,昨晚的对话,昨晚的回忆,昨晚的守候。
骆家谦,他一直是一个不喜欢用语言表达的人,当年就算嘲笑我也是用眼神的人,是不会对我直白说的。这也是我的仗恃:你不说最好。
因为,我就可以当作不知道。
不然,我就只好不理你了。
我不爱你,所以我不能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