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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苑退出了纪宣的精神图景,发现牢笼中的哨兵狂化的现象终止了。
虽然那具身躯依旧伤痕累累,但身体上那些控制不住不断生长的翅膀,虫躯,足肢正在缓缓收回去。
蓝色的蝴蝶变得极小,飞蛾一般停在了林苑的指尖。
他极缓地扇动两下翅膀,像是在郑重道谢。随后虚弱地震翅投入纪宣的身躯,歪歪斜斜落在他的肩头,消失泯入其中。
林苑看见了纪宣肩背上残留着大面积被烫伤的疤痕,那是很久之前留下的旧伤。
在精神图景中,林苑看见过这片伤疤的来历,是纪宣在幼年时期为了保护弟弟,被自己父亲用开水烫伤留下的疤痕。
那些记忆或许因为痛苦变得浮夸扭曲,但都是真是发生过的。
这一对孪生兄弟有着艰难的前半生,身为向导的弟弟在身体死去之后,和哥哥共用了一具身躯,相互依存着活了下来。
活得那样努力和坚强了,却或许依旧要死在这个铁笼中。
林苑垂睫看着笼中的人,察觉到自己冰冷的胸腔里滚动着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这种情绪或许应该称为同情或是怜悯。
她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事了。
从前,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向导学院里一只经常来找她们讨食的小狗死了,同学们围着小狗的尸体哭得稀里哗啦,只有林苑一个人面无表情地站着。
“你怎么不哭呢,林苑,平时你不是最经常喂这只狗吗?”老师问她。
为什么要哭呢,林苑站在那里想,已经死掉了,再哭也于事无补。
“这孩子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向导最基本的共情能力都缺失了,她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向导。”
“是啊,冷冰冰的,简直就像是怪物一样。”
那些细碎外泄情绪被林苑听见了。
林苑有时候会想,同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
感同身受他人的情感?
这大概是一种很高级的情绪。
是自己这样的怪物,怎么刻意努力也感受不到的。
直到如今,她已经不再刻意追求这些情绪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心底其实有这种感觉。
她因为这对哨兵的经历感到悲伤,在心底希望他们在塔下引发爆炸的那些伙伴能够给力一点。
能够避开女王的追捕,将这对饱受折磨的兄弟从这个阴暗的铁笼里救出去。
但又有谁能够躲开女王强大的精神力搜索,突破到这个地方来呢?
几乎在林苑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一个戴着防毒面具,全身黑衣的哨兵冲进宫殿大门。
看到人影出现的时候,林苑心里是有些吃惊的。
在这个地方,她一直很警惕,精神力全力覆盖。
竟然还有人能够在她无知无觉的情况下,突然入侵到这个楼层。
可见这个哨兵是一个能够严密控制自己精神力外泄的人,难怪他能够避开女王的搜寻一路来到这里。
在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林苑就知道了来的人是谁。
哪怕他换了武器,蒙着面孔,没有泄露一丝精神波动,林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太熟悉了,对这个哨兵的一举一动。
只是万万想不到来救纪宣的人会是他。
是倪霁啊。
革|命军,逆匪,反叛者。引爆白塔,惹得女王动了怒。
人们口中神秘且危险的凶徒,竟然是她的哨兵。
倪霁的身影出现。
大殿中的哨兵们从渺茫的状态中反应过来,向他冲了过去。
倪霁一言不发,单膝跪地,肩上扛着一柄样式古怪的榴弹枪,枪口对准所有人。
他应该不会朝我开枪吧?
林苑的念头刚刚闪过,倪霁的枪已经干净利索地朝着她的方向,砰一声射来一枚榴弹。
炮弹在大殿炸开,滚滚浓烟四起,白色的烟雾顷刻间扩散全场。
宫殿内的哨兵一个个在烟雾中倒地。
倪霁使用的弹药来自无瞳之地。
当初遇到藤露的时候,就连倪霁自己——这样意志力强悍的哨兵,也被这种药物轻易放倒过。
不曾在市面上出现的强效麻醉剂让哨兵们一个个陷入昏迷,向导自然也无法幸免。
只是没人看见,在林苑昏倒的时候,一身黑衣的入侵者瞬间移到她的身边,伸手接住了她倒下的身躯。
面孔被防毒面具严严实实遮蔽的哨兵,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的人,
护目镜后,煞气浓郁的双眸在那一刻变得柔软了起来,
他没能管住自己,伸手顺了一下林苑柔软的黑色长发。
倪霁看着怀中的向导。
她安静地闭着眼睛,睡倒在自己怀里,睫毛的影子投在瓷器般光洁的小脸上,睡得很安心的样子。
像在那些污染区里,他们无数次相互守护着对方安睡的时刻。
从无瞳之地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这样亲近。
如今偶遇,也是在这样硝烟滚滚的战场,
那个雨后的清晨,窗前几句低声嘱托。那次战场后同车而回,众目睽睽之下悄悄的一点触碰。电梯升降之时,相互的匆匆一撇。
就已经是回来之后的全部了。
她变了不少,身边多了很多的朋友和哨兵。而自己行走在刀刃上,时刻身陷险地,连靠近她的时间都没有。
倪霁的手勾着林苑长长的发丝,柔软的长发冰凉顺滑,有一点像是那些触手抚过肌肤的感觉。
曾经他不希望自己在这份感情里陷落得太深,这样会让自己变得软弱。
一度希望只以朋友的身份和林苑在一起。
但现在他知道已经晚了,早就已经彻底地沦陷。
从内到外,不论本体还是精神体,无一处不渴望着她。
哨兵抬起那几缕黑发,犹豫了一瞬,低下头,非常小心地在那黑色的发稍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发觉自己面罩之下的脸烧红了。
可能从今往后,再没有什么机会单独在她身边。又或者今天这一战,自己都未能够全身而退。
这样的想法,让哨兵鼓起勇气,偷来这一点轻吻。
抱……抱歉。他因为自己的冲动悄悄道了声歉。
在这命悬一线,枪林弹雨的战场,意外地在这里看见她。
几缕青丝,却像是自己的解药,向导素,安慰剂。
安抚了他的一切不安。
时间不过过去了一两秒,像黄金一般珍贵。
倪霁手指微微用力,紧了紧怀中的人。最终托着她的头,小心翼翼地把她安放在地面。
缩小版的虎鲸游了出来,嘤嘤了一声,蹭了蹭林苑的脑袋。
很不高兴地冲着自己的本体呲了呲尖尖的牙齿。
倪霁不搭理它,也不再看睡在地上的林苑,站起身大步向着关押纪宣的牢笼走去。
他想起自己和林苑的第一次见面。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巷子里,他将自己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抵在少女的脖颈上。
如今,又一次对她举枪。
希望她醒来之后,能够不要生自己的气。强大的战士心里很难过地想。
纪宣的状态比倪霁想象中的好一些,虽然历经酷刑折磨,至少还以人类的模样活着。
铁笼中的他身体受伤严重,但意识居然还保持着清醒,甚至在倪霁给他注射了解药之后,微微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倪霁能察觉到一种向导强大精神力波动的残留还未曾消散。
就在片刻之前,有人站在他的这个位置帮助过纪宣,那种波动太熟悉,甚至不用仔细分辨,也能知道是谁。
是林苑。
倪霁忍忍,没有再回头看躺在地上陷入昏睡的林苑。保持这个状态是最好的,不能让人知道林苑出手帮助过他们。
倪霁弄开铁笼,背起纪宣,远远避开林苑所在的位置,一路穿过烟尘未消的宫殿,身如一抹魅影,沿着长长的台阶掠下去。
白塔内部硝烟四起。预埋的炸药接二连三地在无人处爆炸。
到处一片混乱,哨兵们疲于奔命,闹哄哄地寻找肇事者。
多年以来,白塔内部从未遭遇过袭击,安逸惯了的地方,再精锐的士兵也免不了手忙脚乱。
几位皇家卫队的哨兵,在匆忙跑过走道的时候,恰巧看那个从楼上下来的逆匪。
逆贼孤身一人,身后还背着一个累赘。
双方狭路相逢,骤然打了个照面。
哨兵们大喜过望,他们出身贵族世家,进入皇家卫队之后,担任的一直都是仪仗、警戒等清闲职位。
从小大到就没有体验过真正的战场。
那一刻,年轻哨兵们的血都热了,既紧张又兴奋,觉得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千载难逢建功立业的机会。
有一个年轻人甚至已经开始幻想拿下逆贼之后,得到女王陛下亲自表彰时要发表什么样的感言。
他只不过呆了那么一下,悚然惊觉身边的同伴已被人全部放倒。
完全没看清那个人的动作,只听见了几声骨骼脆裂的恐怖声响。
同伴们甚至连惨叫都没有机会发出,就软绵绵地在四周倒下。
那个可怕的男人已然逼近到他眼前,透过昏黄的护目镜,年轻的哨兵隐约看见一双冷如寒冰的眼神。
巨大的恐惧罩住了他的身体,往日所有的模拟训练在这样有如实质的杀意前发挥不出任何作用。
他四肢僵硬,甚至来不及抬起手臂遮挡,下一刻,巨大的疼痛袭来,彻底失去了意识。
倪霁将纪宣安置进了这一层楼的送货电梯里,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感觉到一点微弱的触碰抓住了他的衣角。
“下去之后,有人在底下接应。”他重新蹲下身,向自己饱受折磨的同伴解释,“我留下来,给你们争取一点时间。”
他留下来吸引注意力,纪宣他们才有一点逃脱的机会。
他留下来,不离开,才有机会自证清白。
为了这一次的救援行动,潜伏在白塔内的同伴们暴露的太多,能够留在白塔高层的人已经非常少了。
复仇的火种必须留在这里。所以他留下。
纪宣的手微微抖了一会,最终松开了。
在电梯的门关闭之前,他艰难地开口,对那位孤身留在门外的同伴说了两个字,
“保重。”
保重,一定保重,要活着。
一切感激敬佩,担心和不舍,都含在了这短短的两个字中。
电梯一路下行,开到了白塔最底层。
一整队皇家卫队的哨兵们手持长枪短炮守在此处,紧张地将枪口对着电梯出口。
但凡内部出来一个反叛的逆贼,无数的子弹势必将他射成马蜂窝。
电梯停了下来,时间在那一瞬间过得很慢。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屏住呼吸,连汗水从额头滴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叮——
电梯门开启了。
灯光从电梯厢内倾泻出来,一览无余的空间里没有什么活着的逆匪。
电梯的内壁溅满猩红的血迹,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名浑身是血的哨兵,穿着皇家卫队的制服,熟悉的面孔,是自己人!
每一个人都身受重伤,神智不清,只能偶尔发出虚弱的呻|吟。
显然他们在躲进电梯的时候,经历了一场和逆匪之间的激烈搏斗。
守在电梯口的哨兵们空等了一场,还来不及上前查看,对讲机内响起了紧急呼救,
“10楼发现敌人踪迹,10楼发现敌人踪迹。”
“附近分队就近支援,就近支援!”
10层的距离对哨兵们而言顷刻就能抵达,立功心切的哨兵队长一挥手,呼啦一声领着众多人往上跑。
只有两个士兵主动留下,协助救援电梯内的伤员。
两人卡住电梯,将受伤的同伴一个一个搬出电梯。
数名伤员的最底下,躺着一位穿着哨兵服装,满脸血污的重伤员。
污血覆盖了他满脸,看不清眉目,只是透过松开的衣领,可以看见肩背上有着大片烫伤的旧疤痕。
两个留下的哨兵彼此交换了一下视线。一言不发地抬起那位伤员,安置上急救床,小跑着向白塔大门跑去。
爆炸引发了巨大的混乱。
从第一次爆炸发生,到此时还没过去多长时间。入口乱哄哄的一片,毫无秩序。
不少塔内人员受了伤。白塔内的治疗舱已经不够使用。很多人被同伴抬着推着往外走。
两个哨兵推着身负重伤的伤员一路往外,没有受到任何阻挡。
守卫大门的哨兵看见了他们从电梯里出来的那一幕,甚至还充满同情地上前搭了一把手。
“电梯那里还有很多伤员,快去帮忙。”其中一人这样喊。
守卫们点点头,纷纷转身回去。
两人就这样推着推车,上了一辆早早守在白塔外的救护车。
这一会,白塔外警车、消防车、救护车的车灯和警笛响成一片。
一辆普普通通的救护车悄悄启动离开,完全不显眼。
车门关闭的那一刻,车上的哨兵看了一眼白塔的出口。
一队训练有素的哨兵正从白塔内涌出来,拉起了警戒线,设置路障。
不再允许塔内人员随意进出。
“晚了。我们已经成功出来了。”那人心里这样想着,伸手关上了车门。
救护车一路扬长而去。
车厢内两位哨兵抹了抹头上的汗,查看纪宣的伤势。
“薪火”还能活下来,是他们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
数百年来,并非无人反对过白塔,但全都以惨烈的失败告终。他们这些人无一不知道那座白塔的恐怖。
绰号“薪火”的纪宣还能活着,被成功地从白塔内、从那位恐怖的女王手中拯救出来。
这对于所有潜伏在帝国四处的叛逆者来说,无异于一剂强心剂。
“我真的没有想到他能够成功。”一位哨兵在车厢内,压低声音这样说,声音里透着抑制不住的振奋,“倪队……复仇者,他太厉害了。”
“当初‘薪火’让他接手的时候,我心里还有一点不服气。”
“现在怎么说?”
“万万没想到他能这样不顾一切地救人。现在我是彻底服了,如今我只希望他能够平安无事。”
“是啊,希望他能平安。”
呼啸的救护车,载着不惜生命也要推翻白塔的哨兵们离开。
车厢内,纪宣睁开眼睛,看着车窗外逐渐远离的那座白塔。
小小的蝴蝶依偎在他肩头,轻轻扇动着翅膀。
“是啊,希望他平安。”
两个声音一起在心里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