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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浮生如寄恍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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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颍川的二十余天,庾信每天不等高叔来报,早晨、午时和傍晚,甚至夜深静寂,与高叔对外账簿之后,也会鬼使神差地来问一句,“长安是否有来信?”

    这日午时,庾信正欲前往颍阴,一出府门,抬头便见着高叔,不等庾信开口,高叔便赶紧双手呈上书信,笑道,“有一封。”

    庾信大悦,展信即读,但笑容却随之冰雪消融,化为乌有,随后垂头丧气,将信塞予高叔。

    高叔愕然,赶紧接过细读,来信是长安老东家,急购二十套新平茶具,望商帮能于十五日内送至长安城内。

    “少帮主,这可是好事哇,您缘何愁容不展?”

    按常理,从姑臧发出的驿书应该早已送至慕容冲的阿房宫,难道是对方宫规重重,书信也要辗转多时,方能到慕容冲手中?又或者,慕容冲并未回信,直接差遣心腹之人上路?

    正思虑着,不防猝然被一重物扑通撞胸,一股郁烈的酒气团团扑来,庾信方回过神,正见姐夫何大昌一脸红彤彤,嬉笑地大拍他的肩膀,断断续续道,“哟……哟,这不就是我们的……庾……庾……庾帮主嘛……哈哈,以后可要多多多多多多关照小弟呐!“

    晌午刚过,何大昌已喝得酩酊大醉,胖乎乎的身子左摇右晃。

    庾信叹气,不愿多说一二,只吩咐高叔差下人,扶他回房。

    正逢阿牛牵马前来,高叔见状,便知他又要前往颍阴,不知何故,突然没由来地说了一句,“少帮主,路上小心。“

    阿牛哈哈大笑,在一旁插嘴道,“高叔,你怎么也跟个老太婆一样啰啰嗦嗦的啦?这光天化日之下,只是去个颍阴而已呀,轻车熟路的,闭着眼睛,倒着走,都可半日即达!”

    庾信笑道,“高叔放心,我去探望蕴儿和槿娆,明日便回。“

    那何大胖子突然作呕,乱吐一地,恶臭四溢,阿牛是孩子心眼,嫌恶的表情毫不保留地挂上脸,高叔无奈,不便多说,便与两位下人赶紧扶了何大昌跨进府门。

    高叔忍不住回头一望,庾信和阿牛已跨马奔驰而去,骄阳之下,映照逐渐远去的两个年轻背影,愈显意气风发。

    从他牙牙学语,到趔趄走路,高叔一路看着庾信长大;但自从此次庾信回府之后,高叔总是莫名地担忧。

    那途中被救回来的女伤客,他见过一面,自知是少帮主信守承诺,特意前往姑臧暗中防护;此间细节,他并不多知,只道这慕容家族,盘根复杂;虽当年茶卡湖之恩,不得不报,但这伤者背后,是否有一段曲折故事,亦不得而知;只怕少帮主不要卷入其中为好,但事已至此,怕是越走越深了。

    高叔不愿再细想,转身跟上被下人搀扶着的何大昌,只是叹气。

    落霞殷红,轻笼大地。

    锟铻刃在槿娆的左手之下,镀上一层淡淡的薄金色,赤铜之色映照着明亮的刀面,犹如一团蓄势待发的瑰丽之火,在她掌心幽幽燃烧。

    一月有余,这是她第一次提起武器。站在□□院正当中,槿娆慢慢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安定下来。

    慕容冲的脸,不禁跳入她黑暗的脑海。竟然是二少主救了她。这该有多讽刺。

    她深深呼吸,扼杀自己继续深想,只凝神回想一招一式,刀感在她掌心渐渐发烫,微闭双眼,定耳聆听锟铻刃划破空气的呼啸狂音,运上内力……

    却气息全乱,岔遍全身经脉,一股闷气在她五脏六腑之内乱窜炸开,槿娆赫然单膝扎地,左手把刀撑住地面,方才支撑住身体。

    “槿娆姑娘……“只听后方有人唤她,庾信快步跑上前,委身扶她。

    槿娆竟要把住庾信的肩膀,方能缓慢站起。

    抬头便见庾信如和煦春风一般的微笑,他道,“来日方长,槿娆姑娘莫要心急。“

    槿娆强迫自己挤出一丝微笑,并不多说,自己站定,抬头,眼界之内尽是暮霭远山。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薄雾气腾,山影如画。

    颍阴斜阳之绝美,竟有一种安定心神的奇效。

    打破这一沉默,庾信的声音似一道温暖的光束,盈盈流淌过周围的空气,“槿娆姑娘,恕在下多言,我不知你们的过往,亦不知慕容家族的是是非非,只道是站在这里,往后看,兴许那是艰辛、泪水、委屈、不堪、谎言、悲喜……往前看,那便是路。“

    那便是路……

    可是,路在何方,路会把她带向哪里?天下之大,何处是她的去向?

    “今日仍没有长安阿房宫的来信,兴许慕容冲安排之人,已经在路途之中罢……”话音未落,却被槿娆猛然双手一推,那力气来得又急又冲,庾信一堂堂八尺男儿居然被推倒在地。

    眨眼工夫,但见槿娆跃至他跟前抬刀一挡,速度之快,闻所未闻,只听排排银针划过刀面之声,刺耳尖锐,刀面上一片银光激耀。

    槿娆不可置信地望向围栏之外,竹林之旁,犹见亡魂再生一般错愕——一身火红锦衣的西八魁,一袭蓝白相间武袍的乌纥提,两人并驾而立,八魁掌中余针,是槿娆再熟悉不过的北魂暗器——瑞香狼毒针,生于高原极寒之地,能将大地吸附成旱燥漠地,依赖于方圆几里所有植物的养分而缓慢成长,数万红茎白花的瑞香狼毒萃取成汁,小火慢熬十五日,冷却后,与西南夷地的南诏银针封坛泡制数年。

    这北魂堂最极致的毒器在手,一切已不言而喻。

    西八魁一跃而起,那掌中的寒月刃似能劈裂夕阳金光,哗然而至。

    槿娆提刀,瞬息万变之刻,那血脉里的狂狼却汹涌极致,一滩腥红鲜血,自她唇边满嘴而出。

    眼见刀光直逼额尖,电光火石之间,一柄长剑抵住寒月刃,庾信双手掌剑,双脚竟已陷半掌入地。

    八魁大怒,翻手转刀,那寒月刃似在她掌心变幻出十余多把,哪是刀影哪是实刀根本无从辨别,亦不知,是在哪个白驹过隙瞬间,那煞白之刃已刺穿庾信胸腹。

    近在槿娆的眼前,时间空间似顷刻冻结,一切都变得无比诡谲的缓慢,那锐尖的长刀,割过血肉、软肠、心窝的声音,软软塌塌的,慢慢抽离他的八尺身躯,滚烫的血滴四溢,溅在她眼角、鼻尖、脸颊、脖颈和胸口之上,他的身躯,挂着一卷卷外露的血淋淋的软肠,往后倾倒,她看到他身后似乎就已是万丈深崖,黑洞洞的无止境,一个个的阎罗狱卒正欢欣鼓舞地张着利牙,等待啃噬新鲜的血骨。

    身体里那头狂妄的狼,终于苏醒了,在她喉底声嘶力竭地呐喊,咆哮,哀嚎,嗥叫……

    八魁竟看不清槿娆似乎如何抵住她的寒月刃,如鳌掷鲸吞、函牛扛鼎之力,向她遮天蔽日而来。

    她与前一秒,判若两人,挥舞的赤焰之刀浑是气吞山河之势,直攻向八魁的眉心,咽喉七寸,枕骨,气海丹田……招招致命攻往三十六穴。

    八魁大惊,未料槿娆提刀如神,章法力道竟让她猝不及防,步步退去,槿娆刀刀追来,追出庾府,跃至府外竹林中。

    数不清几个回合下来,八魁只觉得通脸竟被一道烈焰霞光映照,左腹滚热之中带有一丝隐隐阵痛,槿娆那溅满热血的脸,居然也近在眼前,杀红的双眼里,喷薄着如白狼一般的嗜血之光。

    低头一看,槿娆的锟铻刃,已刺入八魁的腹部,她们都太熟悉人体脉络精穴,再深一寸,八魁必定命丧。

    八魁从未见过这样的槿娆,双唇颤抖,双手颤抖,双肩颤抖,整个人都在颤抖。嫩绿嫩绿的稠密之叶,在刀光剑影之后,纷纷坠落,盈盈落落,竟如飘雪绿光一般。

    八魁欲握刀,却赫然发现两手空空,她笑了,竟如此惨败,转眼沦落为她的阶下囚。

    不明所以的乌纥提一路追赶,却只敢旁观而战,目瞪口呆,但见八魁受伤,槿娆如被点住穴位一般矗立对视,方才回过神,疾步跃前,一掌运力,推开苏瑾娆。

    虽刀不至深,但尺寸之间,也足以重伤八魁。

    乌纥提见槿娆泥血溅身,目光呆滞,周身僵硬,似是魂魄已被抽走,她已不再是她。

    乌纥提慌神,竟不知如何是好,亦不敢兀自言语,只能挽起快要昏厥瘫软的八魁,疾步退去,转眼,便消失在了乱石小径的尽头。

    无人留神到,掩映在绿郁茂盛的竹干之上,丛丛叠叠的嫩叶缝隙之间,透露出来一双犀利细长的眼神,北鬼的轻功落如蜻蜓点水,轻盈蹲立在竹桠上,眼神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林下之人。

    纵使轻功底子仍在,也让槿娆跑得肝肠寸断,当临近庾府,聆听到哭嚎之声,她的脚步愕然放慢。

    槿娆踏入府门,穿过院落,经过厅堂,一干商帮兄弟见她而来,纷纷无言,侧身让道,浑身泥血的槿娆,一步步踏进卧房。

    床榻之上,庾信脸色惨白如蜡,庾蕴紧紧握住他的手,双眼肿如核桃,悲痛欲绝哭道,“哥哥……哥哥……再坚持一下,郎中马上就要到了,再坚持一下啊……”

    槿娆走近檀木床边,顿觉双腿被抽血剥骨,一阵瘫软,噗通跪倒在地,双手居然也乏力至极,锟铻刃滑落掌心。

    庾信用尽毕生最后一丝气力,目光艰难地挪转向她,干裂的双唇,沉重之下,微微启合,“我……我从未曾后悔救过你……求你照顾好我的妹妹,她……她……”

    那“她”断断续续,终究是抵不过气血尽失。

    庾蕴撕心裂肺的哀嚎呼唤,已无法再唤醒重伤之人。

    在北魂堂训练之际被白狼追袭的时刻,在战场上被乱箭射伤的时刻,在踹落山崖之底窒息绝命的时刻,她都未曾落过一滴泪。

    一滴滚烫、咸涩的水珠,落入槿娆的唇角,如此陌生的味道,十余年来似乎与她绝缘,此刻,她竟也像一具常人,有了眼泪。

    她伸出那泥血已僵冷凝固的手,轻轻地,合上了他的眼。

    佛堂。

    慕容垂阖目,立禅静坐,唇边无语,心中念珠。

    老凤眼菩提子佛珠,一颗一颗,如步履迟缓的耄耋老者,施施而行地滑过他右手的指腹掌缝,那椭圆珠子平黑泽莹亮,每颗凤眼狭长舒展,似有灵性,如今,它一如主人的心意,在宽掌厚茧之下,了无神采。

    南轩辕与一众侍卫侍女皆默然静立,静得连呼吸之声,竟都不曾听闻。

    突然,锦绳断落,百颗菩提子悉数坠落一地,坠声刺耳,肆意胡闹地割破佛堂的极度寂静,众人刷刷肃然下跪,双手交叠,额头磕地,不敢动弹。

    慕容垂徐徐睁眼,一地乱珠滚落,满室之人磕跪,唯有老谋臣段崇躬身而候。

    段崇扬头欲张嘴,但见少主的目光冷若天池,话到喉间,咬牙硬是吐了出来,“兴许是天气太湿潮了,哪怕是金罗锦绳,亦抵不过天潮氲氤;大抵是天意使然,也未尝不是天意之眷顾,犹如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菩提子脱去这锦绳的束缚,洒泼到这厚土大地之上,安知非菩提之乐?眨眼之间,辰时便逝,往事俱已往矣,不如,就都随它去吧。”

    南轩辕额头触地,耳听到段崇这大段“言外之意”,不仅心中暗暗佩服这位追随少主多年的老谋臣,借着禅珠断落之机,劝说少主不如放下我执,放下纠念,放下槿娆。

    “北鬼来见!”分明已吩咐过任何人等,恕不接见,缘何堂外却传来报堂之声。

    南轩辕略略抬头,只见北鬼径直闯入,黑袍之上,竟挂有丝丝血渍。

    北鬼面无表情地半跪呈报,“八魁擒拿步天歌返途途中,遭莫名刺客突袭重伤,八魁如今已回府,而步天歌在擎天地牢中。”

    慕容垂眉头一紧,朗然的眉宇之间,猝然寒意肃杀。

    夜色如幕,北鬼坐在八魁的床边,一手盖膝,那宽大的手掌大得能将膝盖包住,另一只手撑着床沿,双眉紧锁,望着床上入睡的八魁。

    哪怕在梦中亦不得片刻安宁,八魁微目紧闭,眉头不展。

    北鬼轻叹。

    乌纥提策马日夜兼程,十日有余便到了长安城外。八魁重伤,气息衰弱,却还紧抓住乌纥提的袖口,令他趁月黑风高无人之时,扔她到交道亭雕龙茶肆的门口,更肃然命他,绝不能将沿途之事泄露半分。

    乌纥提回想起慕容冰的嘱托,猜测这背后牵扯的是慕容皇族的恩怨纠葛,惊得后背寒毛树立,不敢多言,自当放下八魁,火速折回阿房宫。

    暗夜如幕。丁零商人如约送来已昏迷的步天歌,见其重伤,廆幽幽只能将其及步天歌暗送至慕容府邸附近。八魁迷糊之间,只觉得自己快要踩上冥界和人世间的三途河,奈何桥孟婆汤三生石,近在眼前,气息游丝之间,慕容京兆尹府蓝白戎服的士兵,在眼皮合缝之间隐约出现,耳边有无尽的嘈杂之声,在倒地之前,她用尽全力睁眼,安心——步天歌近在手边,还有一双黑靴映入眼,侧头,便见瘦矍的北鬼,那表情,令她一梦惊醒。

    北鬼见八魁醒来,脸露欣喜,却一闪而过,八魁侧脸看到他,愣了足足几秒,待分清梦境现实后,首句话便问,“少主有没有来过?”

    北鬼自床边站立而起,阴沉下脸,冷若冰霜道,“少主来过,我以你伤势过重为由,请他过几日再来探望。”

    八魁却眉头大皱,急急道,“为何不让少主进来?”

    北鬼冷笑,冷得让八魁的脊梁莫名地发颤,她自是不知北鬼沿途暗暗跟踪,一切纠葛皆尽收眼底。

    “你还胆敢让他来看你?少主是何等聪慧之人,如果他细心查看你的刀伤,难道竟会不知那是何人所为?何人的招式吗?”北鬼压低声音,唇齿间是隐忍的怒气。

    八魁陡然心跳,冷汗涔涔,却故作镇静冷言反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弓下身躯抵住床沿,目光狰狞如炬,那话语在他的利齿间咯咯作响,“我本也不愿意相信,但看到你的刀伤,不禁会多作猜测;但我更不愿知道事实真相,宁可让它,腐烂在颈喉之处!”

    西八魁瞬间落泪,那盈盈泪光刷刷滑落而出,“槿娆死了难道我不痛心吗?我知道槿娆是北魂堂的明珠瑰宝,她凌受意外,里里外外的人都将怒火迁怒于我!但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天灾作难,这难道也是我的错么……?”

    北鬼复又站直身躯,恢复冷漠,字字刺耳,“我们北魂堂的将士,历经了多少劫难,是不会轻易落泪的。若有眼泪,不过都是虚假之泪罢了。”

    言罢,摔门而去。

    北鬼怒气冲冲离去,尚未发觉院落假山背后,千里耳南轩辕藏匿在阴影中,听得屋里一席幽幽对话,惊出一身冷汗,那真相到底是什么,像毒蟒一样纠缠着他的心。

    一闭眼即是槿娆那怒目圆睁愕如白狼般的目光,八魁难以入寐,盯着猩红色的床梁辗转反侧,内心犹如被万蚁啃噬,坐立难安。

    槿娆,会回来吗?

    见到她和乌纥提同时出现,是否会让她信念崩溃?乌纥提是阿房宫老将军韩廷的心腹,自然也代表着慕容冲的势力,那在槿娆眼中,是否会认为事情已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竟连二少主身边的势力,都要不顾一切置她于死地?

    这样的“真相”,会将她逼得越来越远?还是逼迫她更快回来讨个说法?

    到那时……八魁闭眼不敢细想,只要槿娆活着,终究是噩梦一场。

    一夜未曾合眼,头疼欲裂,犹如万针扎刺,正苦心忧愁着该如何联络上慕容冰时,孤丽即传冰公主驾到。

    众人遣退,屋里只留下慕容冰、瑞吉和卧床的八魁三人,八魁正欲张嘴,瑞吉却速速将食指竖立于唇中,示意其不要开口。

    冰递上一封信,凑近她耳边,八魁只闻一股雅致醉人的羯布罗香扑鼻袭来,笼得她有一时的迷瞪。

    “解药在信里,看完即烧。“冰轻声道,轻到连一旁的瑞吉聆耳都未必能听清。

    犹如赤脚踏上荒漠戈壁,烈日骄阳炙烤身躯,嗓子眼冒着干烟,咽一口水都肝肠寸断。

    庾蕴从梦魇中,迷迷糊糊睁开眼,许久才在黑暗中,逐渐辨清了床梁、布帐、以及床沿的槿娆,此刻她正斜倚床沿,枕手而睡,面有倦容,双眉紧蹙,想必已守护她多时。

    庾蕴口干舌燥,觉得浑身如被锯成七块八段,奇痛无比,一时竟想不起自己昏睡了多久,双手支撑着起身,顿觉头痛欲裂,右手揉揉太阳穴,才赫然发觉自己脑门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的柔纱绷布,她的脑门何时受伤了——恍然之间,几日前的画面,断断续续地拼凑回她的脑海。

    庾蕴跪地,听觉迟缓,视线朦胧,四肢麻木,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忽觉右脸颊,似乎贴爬上一条又黏糊又腥甜的虫子,兀自伸手一擦,方才发觉掌心间尽是血水。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把她拉回现实。

    不知何时,她已双膝跪地在厅堂之中,姐姐,姐夫,高叔和阿牛等一干众人悉数在场,惊恐地睁大眼睛望着她;甫一抬头,直见大娘,正举着烛台砸她的头,那浓稠的血水自是顺着额头一侧缓缓流下。

    大娘哭着喊着嚎叫着什么,庾蕴竟一时无法听清,咬住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还嘴,亦不还手,只是低头跪着。

    “你是谁?!”大娘怒目圆睁,瞪住抓住她狂乱之手,夺过烛台的槿娆。

    …………

    之后的事情,庾蕴只依稀记得,槿娆与她并肩跪下,大娘和姐姐指着她和槿娆的鼻子,破口大骂,随之搜刮家中所有值钱之物,悉数拖走,就连桌上的青瓷花瓶,花枝也被扔散在地,空瓶带走。

    庾蕴起身,小心绕过入睡的槿娆,赤脚下床,出屋寻觅茶水。

    厅堂已被洗劫一空,连她惯用的那套新平七茶茶具,亦不翼而飞,只有父亲的堂位,工整如昔。

    庾蕴苦笑。

    寅卯交错时分,天微有亮光,大地万物在苏醒之际,天空朝野都似焕发着清丽气息,呼吸一口,满是泥土和花开的真实气味。

    庾蕴赤脚走入院落,不走石径,脚底踏上坚实的黄土,自地底而来的一股踏实,顺流直上。

    霞光蒸蔚,晨光映云。

    庾蕴怔怔看着出神。

    “蕴儿……”不知何时,槿娆已站她身后,低声唤她。

    庾蕴并未转身,自是依旧望着那天边海棠霞灿,喃喃道,“姐姐,你说,阎罗狱卒抓去我哥哥,是否也有不舍?他正气凛然,善良敦厚,总是爱笑,极少生气,老天爷,缘何如此待他?”

    槿娆心中五味杂陈,“你是否恨我?”

    庾蕴淡笑,回过头望着槿娆,泪痕犹在,“姐姐,我恨你做什么?哥哥临终前不也说过,不后悔曾救过你。”

    继而苦笑,悠长一叹,“你说,这人生,如此短暂虚浮,变化无定,人啊,就如同寄居在世间一般,你我皆不过是匆匆过客罢了,只有这天地霞光常在,其余众等,皆是浮生如寄。”

    嗜魂寒幽溧黄泉、自此阴阳隔两界,自古黑白无常律,无奈青春赴九阴。

    一切恍如隔世,原来我们皆是,浮生如寄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