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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清雨,在风中簌簌而下,无声地落在碎茶碗拼成的石径路上。满院的柔枝莠竹迎雨颤动,宛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宁静。
长廊尽头的亭阁下,一行人围坐着,就着落落春雨,徐徐饮茶。
“蕴儿,真的是你吗?真是你!”七叔公瞪鼓了眼,望着眼前活灵活现的小人儿。
“七叔公,真的是我,不信,您掐掐我的脸!“庾蕴如遇亲人般,咧嘴而笑。
槿娆和“小玉兔子”分坐她左右,谢琰却肃然地站立在司马曜身后,轻倚亭柱,眼角余光,扫视着角角落落。
七叔公年岁已高,见着庾蕴精神大好,笑中竟泛泪,“哎,听闻现如今庾游商帮的新帮主,完全不精商道,日夜买醉,搞得鸡犬不宁,庾家百口人,皆有半数散去,再这么吃老本下去,恐怕……”
庾蕴听着,心中五味杂陈,与父兄经营商帮的日子,恍如隔世。
“道上一直传闻,是你们从姑臧城惹了些祸端,莫名遭到外域人所害,蕴儿,这传言可当真……”
茶杯在槿娆的唇边停留片刻,一丝不易被察觉的阴影从她眼神划过,槿娆定神,将茶饮尽。一举一动,自然都落入谢琰眼底。
“呀!七叔公!那不是您最珍爱的紫砂福壶么!”庾蕴惊叫一声,指着长廊一侧,愣是把众人视线,顺着她的指尖,扯到墙角几柄随意搁置的亮灰色蝙蝠紫砂福壶上,那壶被塞满泥土,插着两缕花枝,竟成了摆设的泥花盆。
一提到壶,老人双眼放出了哀伤的微光,忧叹道,“蕴儿,你也知道世态趋炎附势,世人攀比富贵,皆以金银做数,茶壶也都看重金银雕饰,这些紫砂壶具哟,在世人眼中不过粪土烂泥一般,不值一文呐……“
“荒唐呐,茶壶应以砂者为上,盖既不夺香,又无熟汤气,应该受推崇才对,怎能沦落到当个一介小泥罐呢……”庾蕴义愤填膺起来,似伯牙遇子期,七叔公的话匣子亦被打开,两人侃侃而谈,视其余人等为无物,干脆径直走到墙角边,一老一少把玩起砂壶来。
曜微笑,轻啅茶汤,眼角余光,扫过槿娆,又落回庾蕴。
翌日,司马曜政务在身,不得不启程,相逢短暂,别离有时。
离别之晨,春雨靡靡,飘落在青石板路上,扑散着泥土的清透香气。
两人漫步在新平小道上,曜撑着青绿纸伞,听着庾蕴絮絮叨叨地讲述两年来的游历,不时面露笑容。
北往东巴郡边境互市,和秦国人讨价还价;南抵南蛮港口,结识外夷邦客,学些外夷怪言;东至新平学着赏壶工艺;西入姑臧城,观八方人马,往来议商……仿佛跟随哥哥云游四海的时光,近在眼前。
曜笑道,“你果真实现了当初的愿望,男儿郎能做的事情,女儿身为何不可。”犹记得她在溪涧边,一脸不服气的模样。忆往昔罗浮山峰,他甚至质疑过她的愿望,一介女子,竟言出必行,心中不禁赞叹蕴儿的十足勇气。
言不知觉,两人行至一不具名的古刹前,细雨微落,只听闻古刹内偶有鸟鸣几声。
踏入刹内,甘柔馨香漂浮在清雨中。
两人都止不住赞叹地微微张开了唇——眼前一棵庞大苍劲的百年古榕,被心诚的人系满长长短短的红油纸,迎风微曳,似漫天红莺,铺天盖地地美好,令人心,莫名地安定下来,乱世纷扰,一眼瞬间,烟消云散。
小庙堂无人,只有木香萦绕,想必小和尚们都四散避雨去了罢。
小木台上,大方地摆放着一叠红油纸,几支笔墨和一摞红香,供人书写祈愿。
两人取了香,阖目叩首。
“你刚才在想什么?”曜笑问。
“不告诉你!”庾蕴起身,走到木桌边,抽起一张红油纸,思忱片刻,正欲落笔,却又怕曜偷看,复又走到窗台边,背着曜,就着窗沿下笔。
“哎呀,我不看便是了。”
写毕,转身看到曜亦搁笔,折叠起红油纸,串起红锦绳。
两人走到古榕树下,系下藏着两人小心愿的祈福纸段。
“到底写了什么呀?”曜禁不住好奇地问。
“明年今日,再来看咯。”
“那就约定好啦。”曜笑,似一抹灿阳。
“那就拉钩钩,不来的人是小狗!”
曜佯装敛起笑容,负手身后,撇嘴道,“无聊……”
“真小气!”
堂堂一国太子,前被唤作“小玉兔子”,现又被骂道“真小气“,大抵天下也仅有庾蕴一人了吧。忆起往昔,而一时别离又近在眼前,笑容淡去,曜正色道,”蕴儿,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要好生照顾好自己,我也会安排卫宿来保护你。”
庾蕴点点头,“我对官府之事不甚了解,不过,流民乱世,你也要多加小心。”复又想起什么,亦正色道,”你是谢府的宿卫,又怎能公私不分,私自调遣公家之人,你不用担心我,有槿娆姐姐在呢,我们肯定刀枪不入。”
曜哭笑不得,既然提起槿娆,他不免多叮嘱几句,“这位槿姑娘,的确是你父兄的救命恩人?”
庾蕴点头。
虽不知来信内容,但收到秦国慕容氏的信件后,哥哥自安排启程姑臧,一路上亦念叨昔日仙湖盐海之恩,必定涌泉相报。哥哥相信之人,她自投附信任。她自相信,槿娆有其难以言表的苦衷,她无依无靠,槿娆又何苦与她缔结血脉之缘,无怪乎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在她眼中,槿娆就是哥哥生命的延续。
曜微笑,“在建康等我,我很快回来。”
扬蹄马嘶,即便不舍,一行人也终究策马离去。
站在新平镇口,庾蕴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若有所思,一年前师傅葛洪途径颍川,探访她时嘱托的话语,犹记耳畔。
师傅临别之际,特地问起她与曜有无通信。
庾蕴提起自己近年来云游四方,又遇上诈死一事,早无音讯,想必他要找,亦无从寻起,就连师傅,也是经由哥哥指引,方能寻觅到她。
师傅叹道,看在眼中,明在心底,虽能理解他俩“明月在上,清心可鉴”,却语重心长地叮嘱道,“蕴儿,听师傅一句话,如若往后再遇,也最好——对他敬而远之。”
庾蕴讶然道,“师傅您当年既全力救他,缘何今日竟出此言?”
“莫要追问缘故,但牢记为师此话即可。”
入夜,烛台前,一大卷地图平摊桌上,司马曜低头,细细查看边境地势。
“接壤边境,西线夏口有拥兵十万的桓冲坐镇,此地应不用担心;最能让秦国氐人长驱直入的,是东线,从寿阳,荆州到淝水一代……寿阳这里,有一座八公山,对吧?”曜问道。
“是的,殿下。”谢琰应声。
“看来仍要继续北上,将将军岭、八公山、洛涧和淝水一代的地势,勘探清楚,可不容有半点闪失……”
两人商议至夜深,侍从退下,谢琰却原地站着。
曜笑了,知道他有话要说。
“殿下,第一楼贾万朗的事已调查清楚,两名北府兵快马速回第一楼报信,也已安排妥当。”
“唔。”曜点头,视线却仍埋在图宗中。
“殿下,莫怪臣多嘴,庾姑娘似乎……并不知道您太子的身份。”
曜早已猜到他的担忧,“传令下去,贴身宿卫人等,接近庾蕴者,皆不可捅破此事。”
谢琰欲言语,却被曜抬手制止。
“我心中自有分寸。”曜淡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