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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大人,请——”宁国公府的二总管小心翼翼地请着这位龙潜阁礼部侍郎,东启国甲午年间的新科状元,才学名望甚高的清流儒士舒默。
舒默一身儒士青袍,甚为儒雅地跟在这位总管后面。
三日前,宁家家主宁国公请他过府一叙,品了品今春才献上的云雾针尖。此茶果真当得了贡品二字,令他回味无穷。
末了,宁国公送了他小半斤的云雾针尖,他万分推辞,最后这位宁国公便无意中说起了今夏的芙蕖盛宴还有那位养在深闺的大小姐,请他过府教这位小姐诗词歌赋。
他回味着那云雾针尖的美味,晕着头应了。待捧着茶回去后才抚额长叹,此茶害人不浅啊。
想来宁家肯用云雾针尖来请他,这事又岂是一般易事。只余一个月便是帝后的芙蕖宴,他从未听说过宁家除了那位姿容绝色的小姐宁洛颜外还有一位小姐。宁大人的言下之意只要会说些诗词即可。
平庸至极,定是平庸至极,这位年轻的舒大人悔不当初。想来不出几日,他这西席先生之名便会传出,到时这位小姐若说不出极为出色的诗词,他定要被章建路这些王孙少爷们笑着喷口水了。
舒默在家头疼了三日,这才抽空来宁府。纵然这位小姐平庸至极,他来作诗她来背,定不能让那些受着祖辈荫庇的王孙少爷们耻笑了去。宁国公府楼台玉宇九曲回廊,小桥静流构思奇巧,名花异草景色甚好。然而舒默心中郁结,无心欣赏。随着二总管一路走来,竟是僻静之处。
这位二总管将舒默送至南院大门前,便笑道:“舒大人,您请进,等晌午时她领着您的小厮前来接您。”瞧那架势竟是不愿进院门的。舒默这一见,更是悔了三分,只得笑了笑:“劳烦二总管了。”
舒默深吸了口气,叩响院门。无人应答,再扣,还是没有动静。而那个精明的二总管早已不见人影。舒默长叹一声,推开门,走了进去。
遮天蔽日的树荫,舒默揣着手里的几本诗集看着院内株株纠葛缠绕的大树,沿着树下的青石路走向深处。
几间雅致的厢房点缀在前方的树荫深处,若隐若现,如同建在树冠之上,别有景致。
这位年轻的舒大人本是一肚子的不情愿,如今看着这般清幽景致,倒也点了点头,他本是读书人,骨子里有着读书人的清高,素来只爱这些清幽之地。
待走到青石路的尽头,一拐弯,只见幽香袭来,满树雪白的玉兰花悠然绽放,一眼望去,雪白墨绿,花叶夹杂,煞是可爱。玉兰花一直开到深处,偶尔几棵树下摆着些石桌石凳,散落着一些书籍,棋子。
“小姐,你看我这幅画画得如何?”一个清脆的声音从玉兰花间传了出来,很是好听。
舒默微微屏息,快步上前去。许久,那位小姐才懒洋洋地说:“阿落,对你而言,很是不错了。”
舒默揣着书,循着声音上前,急冲冲地奔了几步,才察觉不对,猛然向右手边的青石小道看去。那里高大玉兰树排排矗立,围绕着几间厢房。而玉兰树后,一坐一倚着两个女子,正诧异地看过来。
舒默大囧,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他虽然出身清寒,但是母亲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教育他言行有度,君子之道。二十多年来,走过龙门郡,进入帝都,封官建府,从来都是进退有度,不卑不亢,没有失仪之处。哪像今日这般,贸然进来,急切冲动,如同莽夫。
“在下舒默,惊扰两位小姐了。”
“舒大人,我可不是什么小姐。”封落见这位书生的囧样,不禁扑哧一笑,“我家小姐等舒大人有些时日了。”
舒默有些尴尬:“在下最近有些琐事,烦劳小姐久候了。”为官几年,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明争暗斗,他素来是铮铮铁骨,不畏强权,以儒生之态丝毫不差那些帝都武将,在帝都也是有些薄名的。谁知一进此地,竟生生地弱了几分气势,如同初出茅庐的文弱书生。
眼前的侍女冰雪可爱。但舒默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这位倚在凉塌上的宁国公府的小姐。很是平凡的外貌,素衣素颜,青丝散落,竟有种说不出来的风流意态,令人不敢直视。
“舒大人,请坐。”宁雪夜将手中的书籍放置一边,看着这位不请自来的书生,甚是优雅地开口。
被那凤眼看着,舒默只觉遍体清凉,心脏狂跳起来。
“宁小姐,在下受宁国公所托,与小姐谈论些诗词歌赋。”舒默回过神来,小心地措辞,不敢有半分轻忽。只觉先前的种种猜测全是狗屁不通,怀中的几本书籍如同烫手般让他坐立不安。
封落在一旁扑哧一笑。“小姐,我给舒大人泡茶去。”
那一笑让舒默愈加郁闷,恨不得再叹三声,他再也不愿去碰云雾针尖了。这宁国公莫不是寻他开心,且看这小姐周身气度便知不是一般女子,亏他之前还自诩清高,都是茶害人啊。
“舒大人手上拿的莫不是诗词歌赋方面的书籍?”
舒默连忙将手上的几本书递了过去。
宁雪夜接过书册,嘻嘻翻看起来。
舒默见她伸出右手,素色衣袖上层层叠叠绣着一种繁复的花纹,隐隐神秘,不禁一呆,然后又立马不安起来,这书上写的都是他素来引以为傲的诗词。此时见这位宁小姐细细翻阅,竟是紧张不已。他努力回想着自己都写了些什么,可有不佳之处,一时之间搅得他心思烦乱。
“舒大人,请用茶。”
“谢谢。”他坐在石凳上,一边纠葛一边接过封落泡的茶,一口下去,立马眼睛一亮。他乃是嗜茶如命的人,这点帝都人人皆知,也因这点不知被人取笑了多少回。
“这茶?”舒默开口,双手紧紧攥着杯子。
“还合大人口味吧,这是白露茶,总管爷爷最爱喝我泡的茶了。”
好茶,虽然不抵稀世名珍云雾针尖,但是也别有一番滋味。这一趟值啊,舒默的心顿时舒畅起来。
“姑娘,这茶甚好。”
“真的吗,不过小姐都不爱喝。”封落笑眯眯地说,“要不我给舒大人装些茶叶,带回去喝。”
“这可使不得,无功不受禄。”舒默肚子里地茶虫在不停地折腾,但是说出口的话让他恨不得咬了舌头。
“舒大人瞧不上咱们的茶叶?”封落敛了笑容,甚有气势,转眼间又笑了起来,“我给大人装茶叶去。”
舒默只觉惊得一身汗,这主子丫鬟的折腾的他的心七上八下的,这宁国公府果真不是一般的地方。舒默见那小姐依旧凤目半虚地看着诗集,心里直打鼓,但是转而想起那些茶叶,又乐开了花。
真是好茶啊。
封落很快就捧着一个白玉罐子出来了。舒默接过来只觉得一片冰凉。仔细看去,竟是寒玉所制。
“舒大人,这茶本是一件极讲究的事情。装茶叶的罐子要用百年的寒玉罐,以保茶味不散。这白雾茶泡制的水也是极其讲究的。最好的水要用冬至这天的雪水,埋在地下一年,再取泡茶之日的清晨白雾,用竹尖引入罐内,与去年的雪水一起烧沸。泡茶时用的杯子一定要用上好的寒玉杯,到时沸水入寒杯,冰火两重天,这茶呀自会被冲出冰火两重天的茶味来。只因今日不知大人来访,阿落没有收集晨间白雾,大人今日喝的茶少了这关键的茶味了。”
舒默听得一愣一愣的,他爱茶成痴,何时听说过这种泡法,仔细想来却是极有道理,一时之间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叹,这茶道果真是博大精深啊。恨不得立刻就到冬至,收集雪水去。想来这位舒大人忘了,且到了这冬至一日,却未必会下雪,倘若运气好下了雪了,还得埋在地下一年,等到能喝上茶了,也不知是哪年的事了。
“大人,大人。”舒默回过神来,刚想开口,却见那美貌丫鬟指了指一边的小姐,摇了摇头,轻声说:“大人,小姐累了,我送大人出去吧。大人记得这茶叶要放在干燥的地方。”他侧目看去,那小姐已倚靠在凉塌上,素衣如流云铺散,青丝垂落在地,只一眼便心神乱跳,不敢再看,晕乎晕乎地抱着宝贝茶叶出了南院。全然忘了此行的目的。
舒默一离开,封落便捂着肚子笑得小脸通红。
“小姐,这位舒大人太可爱了。用了一罐茶叶便骗了出去。”
宁雪夜继续闭眼休息,唇角微微扬起,淡淡地叹道:“阿落,你越来越闲的荒了。”
这舒默嗜茶如命,帝都人人皆知,这丫头早就做好千般陷阱等着这位舒大人往下跳呢。想来此后数年这位大人要为白雾茶坐立不安了。
不过见阿落如此开心,不枉她耐着性子陪这位舒大人聊了几句。
宁雪夜微微勾起唇角,这些年来,她一向喜静,又因那无数年的沉睡,早养成了嗜睡的习惯。多亏了这两姐弟在她的身边。
十年,转眼间都长大成人了。她微微一叹,摸了摸脖子上有着细细裂痕的昆仑玉,懒懒睡去。
自那一日后,那位嗜茶如命的舒大人天天过府来,与她们倒也渐渐熟悉起来。这位舒大人很是恪守礼教,纵然迂腐了些,倒也是一个铮铮傲骨的清流儒士。
封落每每与他闲聊,从诗词歌赋到四国朝政,竟是无所不知,常常才思敏捷,见解独特,惊得舒默大叹,甚为钦佩。
宁雪夜依旧每日看书,偶尔和这位舒大人闲聊几句。
伴随舒默这位西席先生而来的还有突如其来的吃喝用度,礼节仪仗。据说与宁家最受宠爱的小公主享受一样的用度。
宁雪夜本身不甚在意,倒是封落冷着脸将这些宫中的教养嬷嬷们轰出南院,那些绫罗,金饰也全数丢了出去,然后买了一把七窍锁,锁住了南院的大门。
这些年来,封落与她相依为命,见她在家族里不受重视,心里始终是窝着一团火的,颇为不平。如今见宁家如此架势,更是火上浇油,一发不可收拾了。
后来听说那些嬷嬷们闹到了上面去,再然后就不了了之了。
宁雪夜只是浅笑。
她开始夜不能寐,整夜坐在玉兰树上,喝着从树下挖出来的桃花酿。
酒是她与阿落阿言三人埋的,从进宁国公府的那一年开始陆陆续续在院子里挖了一些坑埋着这上好的佳酿。只是如今不知被她偷喝了多少。
她开始不停地想起记忆中的谢清歌,他每每杀人后总是用洁白的丝帕擦拭着那把青虹,然后取出玉箫,吹着缠绵忧伤的曲调。那首曲子总是在梦里挥之不去,伴过她不知多少夜晚。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还有淡淡草药的清香,她对这世间的一切气味极为敏感,却觉得那样的气息让她感到万分安宁。
她时常在想,如果清歌生在清泉映月,春雨缠绵的南国,定然是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偶尔策马而过,仗剑天涯,也不知会惊艳多少深闺女子的眼睛,装饰多少人的清梦。
清歌,她喝着十年的陈酿,醉的有些忧伤。她已然明白,谢清歌就是她破入第八重死生之境的心魔。有些事情无论生死终究是要去做的。
第八重,飘渺之境,却是如此之难。她将喝完的空坛抛至树下,看着天上的冷月。屋内阿落已沉沉入睡,阿言前年就搬到东苑去了。这繁华冠帝都的宁国公府依旧是光明难掩,与月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