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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场
上午的练功结束后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涌向更衣室——只有一小时的时间了,要吃饭,休息,还要化妆,热身,准备下午一年一度的业务考核。走廊里挤满了小树一般挺拔的女孩子,粉红色的足尖鞋脱下来了,有的用带子捆好,握在手中,有的则挂在肩头。“我这两天每天称体重,我家的秤都要坏了!”一个女孩说。“我也已经一个月都没吃主食了。”她的同伴道,“饿疯了!”
夏瞳越过她们匆匆朝前赶。她依然还穿着足尖鞋,只把鞋后跟脱下来了,却没有解带子,一路踢踏着,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夏瞳,你还要去练习吗?”那两个女孩子叫她,“不要这么拼命啦!你闭着眼睛都不会考核不通过的——你是第一名毕业第一名入团的呢!”
夏瞳回头笑了笑,没有回答,也没有停留,快步朝走廊的尽头跑。两个女孩子都不禁皱了皱眉头——好冷淡的人!
在国立芭蕾舞团这样的地方,其实大家之间的关系还是相当和睦的。因为都是八、九岁的时候离开家,进入国立芭蕾舞学校,同学七年毕业,又考来团里,朝夕相对的时间比和家人还多,便亲如手足。纵然有人成了主演,有人跳着群舞,平时还是有说有笑,没有等级之分。
夏瞳的情况却有些特殊。
她的父母都是知名科学家,长年在国外做研究,所以夏瞳出生之后就跟着父母游历各国,直到十二岁的时候她父母被一所大学高薪礼聘,她才跟着回国来。当时她的父母认为,她应该入读重点中学,将来上名牌大学,再出国留学,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可不幸的是,夏瞳的中文太过差劲,无论其他的科目怎样好,都不可能插班进重点,如果让她自己去考,则更成问题。幸亏夏瞳自幼学习芭蕾,往来各国也不曾间断学习,恰好国立芭蕾舞学校有个夏令营,便打算让夏瞳去参加,交交朋友,学学中文。
大学的副校长拍胸脯,一定把这事办成,好让专家安心研究安心教学,于他亲自领着夏瞳去考夏令营。
夏瞳依然还记得那一天,芭蕾舞学校的老师看到她,立刻就皱起了眉头。老师说的话她当时没有听懂,后来中文渐渐纯属,回忆起来,依稀是说夏瞳的身体条件不符合国立芭蕾舞学校的标准,她的脖子太短,躯干太长,腿也不够直,根本不是跳芭蕾舞的料子。副校长着急了:“我跟专家打了包票,这事非得办成不可。反正这孩子只是来适应适应环境学学中文的,您将就着收下吧!”
老师直摇头:“这怎么行?我这是国立芭蕾舞学校,为国家培养人才的,又不是你们大学的附属幼儿园!”
“瞧您这话说的!”副校长道,“我又不是随便塞个孩子给您。这是专家的孩子,人家专家多会教育子女呀。我跟您说吧,这孩子跟着她爸妈满世界去,哪里的芭蕾舞学校都上过,什么法国啦,美国啦,俄罗斯啦,本事不见得比你们的学生差。您要不先看她跳一段——其他的孩子不也都跳么?”
“身体素质检查合格了才跳呢!”老师道,“这不是普通的夏令营,这是挑选秋季插班生的……”
“就当给我个面子。”副校长道,“她要是跳得不好,我也好回去跟她父母交代——您总不能让我回去跟人家爸妈说,是他们生的孩子身体不合格吧?”
老师实在拗不过副校长,勉强点了点头。夏瞳当时只傻愣愣地看着他们,甚至连老师点头示意她跳舞她都没明白过来。老师显然是对这个假洋鬼子忍无可忍,向钢琴老师打个手势,那边就给了一段音乐,她自己示范了起来。这样夏瞳才仿佛理解了,跟着老师开始做动作。
她那天的表现如何,因为没有任何的影像资料,如今已不可考。也正因为如此,“夏瞳原是领导关系户”的传闻才在她被录取之后沸沸扬扬起来。在语言不通的时候,夏瞳基本上可以说是“耳不听为净”,她把录取当作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无论在哪里,她都是优等生,好孩子,因为她认真、努力。父母教育她,一切事情都要全力以赴,做到最好。她没有失败过。
那个夏天结束时,她的中文果然渐渐好了起来。父母便准备设法把她插班到大学的附中去。然而他们没有想到,夏瞳竟然执拗地偏偏要参加国立芭蕾舞学校的秋季插班考试。两位教授都很震惊:这孩子怎么突然对芭蕾这样执着?
夏瞳没有告诉她们,原因正是因为她的中文变好了,因此她听懂了同学的议论。就是为了要证明自己的实力,她才非通过插班考试不可。
夏瞳的父母难免有些失望,但他们也很开明,不把自己的梦想强加给孩子。便答应了夏瞳的要求,还亲自送她去考场。他们带了照相机,为夏瞳拍了好多照片,从这些证据上看来,夏瞳发挥得十分出色,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准确无误,简直像是事先编好了程序的精密仪器一样。除了表现力分略微逊色之外,各项都是优秀,在所有插班考生中名列第一。
录取是顺理成章的。然而,这却并没有消除谣言。反而传得更厉害起来。过了很多年,夏瞳才渐渐领悟,这是那些从九岁起就一直在国立芭蕾舞学校学习的人对插班生的排斥,并非针对她一人。可当时她全然不解,委屈又有些愤怒,暗暗发誓非要做出些成绩来不可。便这样,人家练一小时,她练两小时,人家复习文化课,她去练功房练功,人家睡觉,她到走廊里复习文化课。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之后毕业,她舞蹈和文化课都取得第一,且考进了国立芭蕾舞团。来挑演员的副团长说:“我挑人挑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干净利落的技术。”这可以说是一锤定音,扫尽一切谣传,为夏瞳正了名。
对于一些目光短浅的人来说,目的一达到,就好像从高速运行的火车上跳了下来——到站了,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下面要干什么好。夏瞳却不是此类人。用英文来说,她是个典型的ver,要不断超越别人超越自己超越环境——做得比规定还好。所以,入团第一天,她就定下目标:一年之内她要成为领舞演员,接着要成为独舞演员、主要演员,五年之内,她要做首席主演。
这目标她写在日记里。有些同学却总挂在嘴边。“我的长处就是旋转,”那女孩子道,“我跳《天鹅湖》里面的三十二圈大回转绝对是小菜一碟啦!业务考核的时候我就跳给老师看,没准第一年就升我做独舞演员了。”
此话被经过的芭蕾大师崔宁听见,冷笑了一声:“你跳不了主要演员。你不是那块材料。”
“为什么?”这女孩好不讶异。
崔宁指着走廊里一排排历任首席主演的相片:“你看看自己跟她们有什么区别?”
女孩放眼看去,这些人一例有着小巧的头修长的脖子精致短小的躯干笔直的腿以及柔软像弓一样的脚。考试时夏令营老师的话再一次响起在夏瞳的耳边。
“有一句话叫‘我爱芭蕾,但是芭蕾不爱我’,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么?”崔宁道,“就是告诉你们,芭蕾不是光靠努力就可以成功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少了那百分之一的天才还是不行——当然,如果你本没有那百分之一的天才,又不肯付出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那我只有把你请出国立芭蕾舞团了。”
这是入团后的第一课,也是残酷的一课。兜头一盆凉水,把许多同学的宏图大志都浇没了。还有些人依旧抱着希望,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首席的愿望就降格为成为主演,接着降格为独舞,领舞……甚至,对有的人来说,只要每次演出都能上台就已经足够了。
夏瞳还默默坚守着愿望,数年如一日——虽然到如今她还只是群舞演员。她完美地通过每一次业务考核,完美地完成每一次演出,甚至在每一次主要角色甄选时也从来没有任何失误,可偏偏命运之神和团领导都不垂青她——他们称赞她努力,称赞她的技术毫无瑕疵,但是从来不给她晋升的机会。她甚至有的时候都迷惑了——命运莫非是在跟她开玩笑吗?
委屈和不甘在她的心里翻腾。但她不说出来。这么多年了,她依然保持着十二岁时的沉默,让人以为她还是太不会说中文。也有人误以为她是个与世无争的女子,或赞她“不计名利,无私奉献”,夏瞳也不辩解。她只默默地过着每一天——练功、排练、演出,周而复始。
又到了业务的考核的日子,今年怎样呢?她穿过长长的走廊,这个问题在她的脑子里闪了一下,却无力去思考答案——方才那些跟她打招呼的女孩子们不知道,她为了业务考核,这两天又加紧练习,十个脚趾甲都脱落了,昨天夜里疼得睡不着,她便用橡皮筋把脚趾勒住,紧紧地缠上绷带,这样脚趾完全麻木了,觉不出疼来,才可以继续穿上足尖鞋。如果现在把鞋脱下来,下午再穿上,简直好像要再受一次酷刑似的,还不如再坚持一会儿。反正,她和关海约好了中午再排练一次《吉赛尔》的双人舞。
关海跟她同届。在学校里上双人舞课就常常搭档。由于夏瞳对动作总是精益求精,关海也只好时常放弃和哥们溜出学校玩耍的机会“舍命陪君子”,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抠”。作为交换,夏瞳会帮讨厌上文化课关海补习,两人常常在练功房的走廊、食堂或者校园深夜的路灯下凑在一起看书,所以课上课下也可谓“形影不离”了,早早就被别的同学视为情侣。尤其,关海和夏瞳的家都在这座城市里,放假的时候他们也会一起离校回家,双方的父母都见过了,好像一切早都定了下来似的。
关海大概也是这样认为的吧,夏瞳想。关海的人就像他的舞蹈一样,热力四射,冲劲十足。他开朗又主动,什么都不藏在心里。他会说“夏瞳真聪明”“夏瞳真漂亮”“我喜欢夏瞳”“我要永远和夏瞳一起跳舞”“永远和夏瞳在一起。”而沉默的夏瞳就往往处于被动——关海说什么,就是什么,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辩驳,不解释。女孩子不说话的时候就表示答应了,这是写小说的和拍电视剧的人杜撰出来的,误导了许多人。夏瞳让这样的美丽的误会继续下去。
但她有时也会怀疑,她还能沉默多久?文化课的课文里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她也不知道自己会爆发还是会灭亡。
关海和她一起考进舞团来。第一年,关海就成为了独舞演员,接着就成了主演。关海说,这是因为世界各地都闹“男演员荒”,要论技术,自然是夏瞳比他好,如果夏瞳是男的,早就成了首席主演。当然,他宁可夏瞳不做首席主演,也不要夏瞳变成男的。夏瞳只笑笑。
关海频频和团里的明星们合作。《天鹅湖》里,他是齐格弗里德王子,《吉赛尔》里,他是阿尔伯特公爵,《堂吉诃德》里他是贝赛里奥……而夏瞳则不断地做“一只天鹅”“一个薇莉姑娘”“一位村姑”。站在舞台的后方,无非是会移动的背景罢了。
“跳群舞和跳独舞不一样。”关海说,“群舞的时候,你要很含蓄,隐藏在后面,尽量不要侵犯到别人的空间,唯一个任务就是要和前后左右的人动作一致。而跳独舞的时候,你就想着怎样霸占整个舞台——即使你只有一个人,个头很小,你还是要想怎样充满舞台充满剧院——好像能‘砰’地一下,直接占据观众的心。那就是人家说的‘气场’,嘿嘿!”
夏瞳淡淡地微笑。业务考核很奇怪,不管你是独舞演员还是群舞演员,一律都跳独舞或者双人舞。对于群舞演员来说,平时练习的段子完全和考核的两样,临时抱佛脚地排练一段独舞,谁还能计较“气场”?就算你平时天天偷练考核的选曲,没有在前台跳过的经验,总也表现不出关海所说的“气场”来。
“我帮你吧!”关海拍胸脯,“今年你选一支独舞一支双人舞,双人舞我陪你跳。”
夏瞳说“不用”——这不是关海第一次如此提议了。过去几年他也都这样说过。只是因为关海上位太快,夏瞳觉得和他一起在业务考核时跳舞让人觉得自己是利用关海过关,所以一直拒绝。但是今年关海的态度很强硬:“你听我一次嘛!”然后,他连段子也选好了——《吉赛尔》第二幕——把夏瞳押到练功房,督促她练起来。
夏瞳心里本来挺不高兴,想跟关海来个“软抵抗”。可是,一旦跳起来,她立刻就像吸毒上瘾的人似的——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不再畏首畏尾,喜欢自由舒展,喜欢关海将她举起来,俯瞰舞台,好像已经成了首席主演一样。
或者,她暗暗地想,或者这一次真的能够成功?她不是在利用关海,只是关海帮助她把她的潜质发挥出来?心里有些莫名的激动,既盼望业务考核赶紧开始,又想多一点时间练习。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也许是唯一的机会——每一个舞蹈演员都知道,他们随时可能因为受伤而被迫终止舞蹈生涯,所以每一个机会都是唯一的。她要把握住,做到完美。
快步穿过连接剧团新、老两座楼的空中走廊,无暇欣赏外面耀眼的春光,她去约定的小练功房找关海。在走道里就听到音乐声——正是《吉赛尔》第二幕。她不禁微微一笑:关海已经来了!他是个上课喜欢迟到的家伙,有时连演出都是最后一个冲进化妆室,但是,每次和夏瞳约好做什么,关海总是早到,无论是以前一起练习、一起温习功课,还是现在一起离团回家,关海总是在等她。
也许,他正在十分耐心地等着她成为主演。
她笑着去拧练功房的门把手。可是,手才触到门,忽然就愣住了——透过门上的玻璃她可以看见,里面不仅有关海,还有剧团最年轻的首席女主演华眉,两人正在排练双人舞。旁边,首席男主演兼老师李亚正在指导。
关海为什么会和华眉在一起跳吉赛尔?她心里好像被人揪了一把似的——她讨厌华眉,华眉是她同一届的女孩子中身材最完美的。套用芭蕾大师崔宁的话,如果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我爱芭蕾,可是芭蕾不爱我”,那么华眉就是受芭蕾之神眷顾的人——在国立芭蕾舞学校云云众学生之中,甚至在国立芭蕾舞团建团以来的各位新老演员之中,华眉身材的比例最为标准。也几乎就是因为这个,华眉练功不需要像别人那么刻苦,她的技巧也不需要做到精益求精,她天生就是舞台上的女神,一上台大家就都免不了被她吸引。她的成绩不好,却也考进了国立芭蕾舞团。她在业务考核的时候,常常会出小差错,却扶摇直上成为首席主演。
夏瞳恨她。也不是因为嫉妒。甚至大约不是真的恨她,而是恨不公平的命运。
这种恨意在她的心中一闪,又消逝了。感觉自己很傻:华眉为什么会和关海在一起排练?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关海说过,他就要升为首席男主演了。应该是在为升级之后的首演做准备吧。他们都如此年轻,都是舞团的明星,在一起演出、一起排练是很正常的。
她缩回手,静静地站着,感觉这里就是剧场,自己站在舞台袖里。台上正上演着吉赛尔和阿尔伯特公爵的悲剧,而她是一个威莉姑娘,正在等待群舞的开始。
那么李亚是什么?一个舞台上总不能有两个阿尔伯特公爵吧?
夏瞳的目光随着李亚走——李亚的全名叫做亚历山大李。他的母亲是俄罗斯人,但父亲是华人。所以他有着一般华裔男演员所没有的身材和气质。也许他没有关海那样爆发力十足的跳跃,但是他举手投足都训练有素——说是利落,却又余韵十足,说是敏捷,却又优雅万分。如果说关海更适合演冲劲十足的愣小子,李亚就是天生的王子。不,李亚更像是诗人,因为他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贵族感——有时看关海跳舞,几乎有“杀气腾腾”的错觉,正如他自己说的,要霸占整个舞台,霸占观众的心;但是看李亚跳舞,就觉得他是超然世外的,他跳跃起来,旋转起来,感情含蓄而细腻——他把人都吸到舞台上去了。
也许是因为李亚更年长的缘故,夏瞳想。听说李亚像关海这么大的时候与现在完全不同。只不过,夏瞳无缘看到。她在舞蹈学校里上过李亚的课,那时李亚已经是这样平易淡定。后来进了舞团,看到李亚的演出,也是一样,仿佛一块石头,先经过了切割,然后经过打磨,最后经过了水洗,成为玉石的时候已经没有棱角,看在眼中是润泽的,摸在手里是温暖的。
是岁月把李亚变成了这样吧。夏瞳看着那修长而消瘦的身影,李亚已经三十五岁了。听说他就快要退役。关海就是他的接班人。但是关海真的能接李亚的班么?夏瞳轻轻咬着嘴唇。李亚正在向关海讲解着什么,略略地做了个示范,只轻轻一举手,已经摄人心魄。但是关海好像一点儿也不明白,搔着头发。一转头,他看到夏瞳了。
“你来了!”关海挥挥手,跑到了门口。
夏瞳愣着——他怎么能这样?如果是李亚在自己上课,她决不会丢下李亚跑出课堂。
“我本来想打电话给你的,可是你在上课,打了也是白搭。”关海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团长刚跟我说,今天晚上电视台要我和华眉去上《艺术面对面》节目,所以我们临时要排练。业务考核都免除了——我就……”
就不能跟夏瞳一起跳双人舞了。夏瞳好像被人当胸一拳,梦想被击碎,呆住了。不过,只有片刻,她不想让关海看出自己的失望。“没关系。”她抢先说道,“我一直就想跳两段独舞的。你练习吧。”
“不是!”关海道,“我不是放你鸽子。我是想说,你要不去跟团长说说,情况特殊,把你排在最后一个上场行不行?我这边一结束,就赶过去。”
“不用。”夏瞳不愿意改口,“我自己跳独舞就好了——你要去上节目,别太累了。”
“就是嘛!”华眉插嘴道,“今天可是给团里做广告拉赞助的好时机呢!再说,双人舞的配合就是要熟悉舞伴,你一时跟我跳一时跟她跳,感觉都不一样呀,会弄混的。我跟夏瞳……太不一样啦。”
这是什么意思?风格?技术?等级?名气?夏瞳看着华眉那精致的小脸,洋娃娃般的笑靥,和舞团门口的大广告上一模一样。万千宠爱于一身。
算了。她还能把华眉怎么样呢?只有笑笑,对关海道:“你去练习吧,我先去吃饭了。”然后,向李亚微微欠了欠身,转身离开。
2.第二场
夏瞳跟负责考核的老师说,关海帮她报剧目的时候报错了。她要跳的不是一支双人舞和一支独舞,而是两支独舞,后面那支的确是《吉赛尔》第二幕,但是大双人舞中的女变奏,关海搞错了,报成了双人舞。
老师推了推眼镜:“大双人舞的女变奏?可是那一支大双人舞的女变奏很短又很散,大部分都是双人舞啊——而且那一段的特色就是双人舞嘛。你是要把几段独舞串在一起?这可很有难度啊!”
夏瞳不解释,只笑笑:“我就是打算串在一起的。麻烦老师了。”便走到后台去等待自己出场。
她的独舞剧目是创作的《》,排在第五个。特地挑了这段以轻灵的脚尖功夫著称的舞蹈,快速而灵活的小跳正是展现技巧的好时机——其实,她的长处是大跳,团里的人都知道,她是少数几个可以造成那种失重漂浮感觉的女演员——通常男演员才会跳起来在空中保持片刻的静止,在女演员中,这是很难得的。然而她认为,一个人如果总拿自己的长处来比别人的短处,取胜也没什么了不起。于是,她苦苦磨练自己的小跳,就是为了连自己的短处都能胜过别人。
她紧张地活动着——可千万不要出差错,以前脚踝受过伤,重复受伤的话,就完了!
“喂!”忽然有人在后面拍了她一下,把她吓了一大跳。回头看,原来是莫莉。
“你……你怎么回来了?”夏瞳惊喜。
“我来看你呀!”莫莉道,“我听关海说了,今天要和你跳《吉赛尔》。我来给你打气的——够朋友吧?”
夏瞳浅浅地笑——
除了关海之外,莫莉是唯一一个夏瞳能说上话的同学。可能因为她们在学校是室友的缘故。不过,更深的原因,大约是因为莫莉也是插班生,比夏瞳早来一年而已。如果大家看夏瞳,觉得她是得到领导照顾的“外国贵族小姐”,他们看莫莉则是“乡下土丫头”。莫莉来自山区,是舞团领导参加“送戏下乡”的时候无意中发掘她的,然后就带了她来考国立芭蕾舞学校。老师对她的印象很深刻,说她有一种天真无邪的“野劲”,好好利用,在舞台上可以大放异彩。不过,打扮得土里土气,吃饭的时候要吃山里带来的辣椒腌豆子,不知“电脑”“手机”为何物,对流行音乐古典音乐统统一窍不通,莫莉是同学们嘲笑的对象。她脾气还很倔犟,越是说她土,她就越是不愿意时髦起来,偏偏要把土气发扬光大——到夏瞳入学的时候,莫莉其实已经可以说很好的普通话了,却故意要满口土腔,这让中文还不太熟练的夏瞳吃了好多苦头。同学也背地里嘲笑这一对“鸡同鸭讲”的室友。
那时候,莫莉总叫夏瞳“大小姐”“洋妞”,故意问她奇怪的问题——“你每天吃外国饭,怎么没长成外国人的样子呢?”“你从外国回来走路得走多少天呀?”诸如此类,层出不穷。一直相处了两、三个月,她才渐渐发觉夏瞳跟自己一样是个被排斥的人,生出同病相怜之感。态度陡然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土话也不说了,怪问题也不问了,和夏瞳做了朋友。她就是这么率直,好就好,不好就不好,翻脸快,示好也快。和她交朋友,夏瞳觉得很轻松,不要费脑子。
毕业后,莫莉也来到国立芭蕾舞团。本来一直也跳群舞,去年因为中选《卡门》女主角,一炮而红,升为主演。但《卡门》公演才结束,她就跳槽去飞天现代舞团了,在那里做台柱。国立芭蕾舞团对这件事情很不高兴。但是,为了显示“国立”风范,也没有挽留她,摆出“你空出个位子正好,大把人想进来”的态度,拱手把她送出了门。然而此后却暗地里给她找麻烦——老早就把她的照片从网站和所有宣传资料上撤下来了,却一直拖着不把她的人事手续办妥。飞天那边为此和国立交涉了好几个月,始终还没解决。莫莉的犟脾气又发作了,索性不管什么档案了,跟着飞天四处巡演,再也不到老东家来纠缠。搞得国立这边好没意思。
算起来,这也是莫莉和国立芭蕾舞团彻底绝交之后夏瞳第一次又在团里看到好友。
“关海呢?”莫莉朝后台张望,“双人舞排在后面是不是?他这个大忙人,最近又要公演什么剧目了?”
夏瞳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告诉莫莉自己被关海放鸽子了——尤其,还是因为华眉的缘故。说出来的话,好像自己很可怜,又比华眉矮了一截似的。
正好,这时候轮到夏瞳上台了。她就匆匆握了握莫莉的手,算是感谢朋友的支持,然后踮脚小跑着,走进舞台的灯光中。
前奏响了起来。她微微笑着一边柔和地亮相一边在心中默数着拍子——她必须计算精确,因为前两个Brisé是在主曲开始之前。好!就在此刻!她轻轻跳起,划向空中,迅速地完成了一次小击打,落地,接着跳跃第二次,完美的五位落地,然后跳第三次,主曲刚刚好在此刻响起。
只是这一次落地的时候,她忽然右脚的脚底一阵刺痛。
怎么了?她心里一慌,但音乐在继续,她也不得不继续下去。下面依然是跳跃,脚就疼得更厉害了,从脚心的那一点,电流般地冲上来,到了膝盖,到了大腿,到了胯骨,然后直击心脏。她的冷汗一滴滴流下来。不自觉地,想要咬住嘴唇。但是,她知道她不可以。她在舞台上。必须要微笑。
她便强迫自己笑出来。你可以的,她告诉自己,之前《卡门》选角的时候,不是也有过带伤上场的经历吗?
如此灯光,如此舞台,如此钻心的疼痛,让她的意识好像短路了似的,一幕幕回忆不受控制,闪过她的脑海。那是去年一月的事。现代芭蕾编舞大师马修洛尔来到国立芭蕾舞团,要排演他的新编现代舞剧《卡门》。团长集合大家,宣布洛尔先生要看每一个人跳舞,从中选出他心目中的卡门。“人家老外跟咱们不一样。”团长道,“人家不管你是主演也好,群舞演员也罢。只要他看中了,他就会把角色给你。大家要努力。”
夏瞳怎么能错过这样的机会?所有能够搜罗到的各种版本《卡门》的DVD都借了回来,仔细研究。莫莉看到她废寝忘食,还笑话她:“你别听团长说得那么好听。我看老外跟咱们也没什么分别。到最后,还是从主演里面选。才轮不到我们。”
夏瞳不受她打击。其实莫莉也是嘴里说说,夏瞳找她一起研究动作时,她总是很认真。夏瞳的卡门,她是第一个看的人,恐怕也是唯一一个看过其完美版本的人。因为到正式甄选的那一天,夏瞳扭伤了脚,无法上台。
别人都在化妆准备的时候,夏瞳却在医院拍片子。医生说,是长期劳损造成的骨裂,暂时行动不会受阻碍,但必须静养,否则将来会留下后遗症。莫莉和关海当时陪着夏瞳。关海说:“莫莉,你去向团长请假,我送夏瞳回家去——伤筋动骨一百天,看来要请三个月的假呢!”
三个月,夏瞳只觉得自己被丢进了冰窟窿里。芭蕾舞演员中有一句话: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三个月——休息三个月,她就完了!
“不行!”她立刻反对。
“乖!”关海像哄小孩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听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莫莉也道:“就是。你之前不是说,你老爸老妈正在欧洲开学术会议么?你不如趁这个机会跟他们去玩玩。哇,夏天的欧洲,美死了!”
夏瞳差点儿哭了起来:“不行,就是不行。”
“你不要这样嘛!”关海道,“你再这样,我都心疼死了——三个月,不如我陪你。我也请假!”
“不要。”夏瞳的心里乱糟糟的,“我……我请假……你们……你们都回去吧……我不参加甄选了。你们还要参加呢。”
“我们像是要名利不要朋友的人吗?”莫莉道,“甄选常常都会有,不过你的脚就只有一双。要是我们都走了,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想叫我剁下脚来赔给你呀?走吧走吧,先送你回家。你不回家,我们两个就不回团里!”
关海点夸张地点头表示赞同。在莫莉的指挥下,他不容分说地背起夏瞳,一直把她押送回家。
“莫莉你去跳吧。”夏瞳在家门口对好友道,“你去,连我的一份也跳出来。一定不要输给……输给任何人。”
不要输给华眉,莫莉知道她的潜台词。华眉最时髦,家里最有钱,最看不起莫莉。“好,你放心!”莫莉道,“我就争个主角回来给你看看!”
送走了他们,夏瞳就在家里辗转反侧。钟点工来做了饭,她也没心思吃。她的心早都飞到了舞团的小礼堂里。可是,好像有很多看不见的障碍,挡住了她,她什么也看不见。焦急万分。
到了晚上九点多,关海和莫莉又来看她。莫莉热饭,关海就帮她按摩麻木的小腿。她问他甄选的结果如何。关海说,不晓得。夏瞳道:“怎么会不晓得呢?你自己感觉怎么样嘛?”
关海道:“我哪儿还有感觉呀?我满脑子都想着你在家里不知道怎样了,也许连倒水喝都不行——我怕你渴死了呢!”
夏瞳道:“我很好啦。别听医生吓唬人。我都感觉不出来疼呢。莫莉跳的怎么样?”
“挺好的。”关海说,“我没仔细看。不过,我看老外还挺喜欢她的。也难说,那老外很古怪,好像谁都喜欢,又好像对谁都不满意。他说明天还要再看一次大家的演出。”
“再看一次?”夏瞳惊道,“为什么?”
“他跟团长说的。”莫莉端着饭来了,“古怪老外,真能折腾人。大概是明天下午再表演一次吧。嘻,也好。华眉说她明天不能来,要去给什么人拍MTV。”
“你就这么讨厌华眉!”关海拿勺子要给夏瞳喂饭,夏瞳赶紧夺过勺子来:“我是扭了脚,又不是断了手。我自己来。”
关海只好把碗递给她:“我想照顾你一下嘛,都不给人家机会——”他继续按摩着夏瞳的腿,又扭头和莫莉说道:“华眉虽然有点儿大小姐脾气,也不至于那么讨厌吧?”
“我就看不得人走狗屎运!”莫莉道,“要说漂亮吧,她没有夏瞳漂亮。要说技术好吧,她连我都不如,更加比不上夏瞳了。凭什么她做主演?还成天跑来跑去,一会儿拍广告,一会儿拍MTV,好像自己是大明星似的。”
关海哈哈大笑:“我当然知道夏瞳好啦——这些话应该我来说嘛,怎么你给说出来了?好像你才是夏瞳的男朋友一样。喂,你不要跟我抢哦,否则我不客气了——虽然我不打女人。”
“你去死啦!”莫莉一脚踹在他的肩膀上,把他踩翻在地,“夏瞳,你看我是不是应该撕了他这张嘴?关海,我好歹是你女朋友的闺密,你敢欺负我?夏瞳,你说,撕不撕?你说句话,我就照办!”
夏瞳呆呆的,根本就没听到两人的对话。她脑子只有一个声音:明天,明天马修洛尔还要再一次来看大家的演出。她还有一次机会!
这天夜里,她失眠。第二天一早,就回到团里销假,准时出现在了练功房。大家看到她都惊讶万分:你不是受伤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夏瞳微笑说,不是什么大伤,医生说了,轻微的运动没有关系。
哦……不知内情的人们就还之以微笑,那你小心哦!
夏瞳躲在角落里。她想,莫莉和关海来了的话,一定会把她抓回家里去的。她不要——不要再丧失一次机会!
老天似乎一反常态地打算帮助她。这天莫莉和关海都没有出现。练完了把杆,又做中间练习。大家换上了足尖鞋,夏瞳不敢。她可以感觉到脚踝的疼痛,她要尽量减少甄选前的运动,凝聚力量,好在甄选上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大家练到的旋转的部分,她的脚踝已经像被撕裂一样地疼。休息一会儿,她想,稍微休息一会儿!于是就默默地退到练功房的最后。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门外有人——团长和一个头发像稻草一样的外国人正在朝里面张望。那是马修洛尔!夏瞳看过他的采访录像,一眼就认了出来。团长正对练功房内指指点点,似乎是在像这位编舞大师介绍每一个演员的长处。夏瞳的心激动了起来:她不能在这时候歇下来!她要继续!
于是,赶忙回到了队伍中——正练到跳跃的部分了,一次次起跳,一次次着陆,脚踝的疼痛让她甚至不敢喘气。汗水流到了眼睛里,火辣辣地疼,她却露出笑容来——门外马修洛尔似乎正在看着她。
练功结束之后,她差点儿站不起来。在地板上呆呆坐了好久,才稍微缓过劲。她扶着墙走出门去,听到两个女孩在聊天。“你可以去打一针封痹。”一个道,“那样就暂时不会疼了,听说崔大师当年有一次演出前受了伤,也是打了封痹就挺过来了。”“我知道。”另一个女孩道,“可是我去问过王医生,他说,打封痹会有后遗症的,以后可能更麻烦。”“那你怎么办?”第一个道。“我也不晓得呀……”后一个嘟囔。
夏瞳已经越过他们了,听不清她们的谈话了。可是她们的声音好像有回音似的,还在她的脑中挥之不去——打封痹?后遗症?她该怎么取舍?
整整一个中午,她的思绪就这样翻腾着。不打封痹,她会不会倒在舞台上?然而了打了封痹,将来怎么办?直到下午开演时,她还没有决定——时间替她决定了,已经来不及去打针了。好吧,她想,打了封痹上台跳舞,岂不是和吃了兴奋剂去参加体育比赛一样?她夏瞳不是这样的人!
大幕已经拉开,灯光已经点亮。她怎么也要忍住疼痛。她不要被打倒!
听到音乐声,她就舞了起来。
真不愧是残酷的艺术。她痛彻心肺。当时如此,现在还似乎如此。小人鱼在行走时,好像走在刀上。她却比小人鱼还痛苦,她要跳起来,从一道刀锋跳到另一道刀锋,除了在空中短暂停留的那一刻,全身的重量都压迫在脚上。疼得已经不知时空,有点昏昏沉沉,只是还记得练了千百次的舞步。
为什么会这么疼?不是脚踝呀!她迷糊地想:啊,知道了!是鞋底的钉子突出来了!是钉子扎到脚了!真糟糕!她咬牙。可是最后还有数次大跳……不,好在是大跳,好在是她最擅长的……
还有五次……还有四次…………三次……两次……最后一次……结束亮相!
就像电影的定格似的,她左脚踏前一步,右脚点地,微微前倾,打开双臂,毫不摇晃。微笑,一秒,两秒,三秒……好,结束谢幕!
“你疯了呀!”她一走进舞台袖就被莫莉抱住——这一句话,和当时夏瞳挺着伤脚跳完《卡门》时,她所说的一模一样:“你的脚怎么了?”
“钉……钉子……”夏瞳连喘气都觉得疼,“能看出来?我有失误?”
“你这个白痴!”莫莉道,“看是看不出来啦,你干什么这么折腾自己?”
“真的看不出?”夏瞳道,“那……那你怎么知道我的脚有事?”
“你这个大傻瓜!”莫莉指指她的右脚,粉红色的缎面足尖鞋,靠近鞋底的部分已经被鲜血染红。“快点脱下来啦!”莫莉推她坐下。
“不行。”夏瞳道,“后面还有《吉赛尔》,我要去换衣服……”
“你真疯了!”莫莉道,“你脚底扎了根钉子,你还跳什么?你想脚废掉么?”
“不,可是我……”夏瞳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莫莉说的不错,她不能拿脚开玩笑。其实她今天也没有跳下去的必要了。关海不和她跳双人舞,她不可能完成《吉赛尔》的部分。凭借刚才的演出,她应该可以顺利通过考核。明年还有机会……对,明年她还不算年纪大。来日方长……但越是这样告诉自己,越是不能说服自己。她好像武侠小说里说的,被人下了“蛊”,又像穿上了有魔力的红舞鞋,今天非要死在这舞台上不可。她是怎么了?真的疯了么?
怔怔的时候,莫莉已经不容分说脱下了她右脚的舞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你……你真是……”又动手拆下她绑住脚尖的绷带,差点儿想给夏瞳一个耳光:“你这疯婆子——你——”
王医生已经被惊动了,拎着红十字箱跑了过来。“不怕,不怕!”他检查夏瞳脚底的伤口:“扎得不深,皮外伤而已。我帮你包起来,回头来打破伤风针——知道么?”
夏瞳讷讷点头。
莫莉抓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晃:“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你这样不行!不能干鞠躬尽瘁的事,你懂么?关海呢?关海跑到哪里去了?”
“关海……在排练呢……”夏瞳梦呓般说道,“我……我还要跳《吉赛尔》,就快轮到我了……王医生,我还能跳的,对不对?”
“我说不能,你肯定也不会听。”王医生道,“你这个不是伤筋动骨,你忍得住疼,跳是没关系。不过……不过……”
“你听——”夏瞳对莫莉道,“王医生也说我能跳呢!我要跳。好不好?”
“你问我?”莫莉看她恍恍惚惚的可怜相,也不忍心跟她发火,“你要是听我的意见,我当然说不能跳啦。不过看你也是不会听的——关海呢?我去找关海。让他来劝你!”说着就拿出手机来:“喂,关海么?你在哪里?小练功房?好,我过来找你——什么?你忙着?少来!我跟你说,你立刻到小礼堂来——喂?华眉?华眉你干什么?你把手机还给关海——喂!”
显然电话被华眉挂断了。莫莉奇怪地看着夏瞳:“你们——怎么了?”
夏瞳把头垂下去。
“该死的华眉!”莫莉跺脚,“我去找她算账!”说着,大步跑出后台。
夏瞳便默默看着王医生帮她处理伤口。紧紧地包扎上,能让人暂时忘却疼痛。
“好姑娘,我完成了。”王医生道,“下面就看你自己了——芭蕾舞演员的脚有多重要,你比我清楚,是不是?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吧。”
“谢谢医生。”夏瞳疲倦地笑笑。她站起来,绷脚试了试,情况尚好。便拣起被莫莉扔在一边的橡皮筋和绷带,重新把脚趾扎住。现在的这双足尖鞋是报废了,临时换新鞋又不行。她的包里还有一双旧鞋,只不过鞋底已经磨得很软,支撑不了多少重量——无疑要增加足弓的负担。
总比新鞋好,她想。就狠心把左脚的鞋也脱了下来,换旧鞋穿。
“你——”忽然李亚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响起,“非要跳不可么?”
“李老师……”夏瞳一惊,“我……我想跳……我不想放弃。”
“我知道你想跳。”李亚道,“可是没有舞伴支持,你的脚现在这样,行么?”
他知道她被关海放了鸽子,夏瞳低头:“我不跳大双人舞,我跳的是……”
“我知道。”李亚道,“我刚才在下面看评分表看到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吉赛尔》大双人舞中的男女变奏根本就很难完全分开,如果只跳零碎的独舞,会把这一段舞完全破坏——去破坏一段舞,还不如不要跳——何况你的脚现在还这样……”
“可是我想跳——”夏瞳道,“老师,让我跳吧。我……我一定能跳好的。求求你了——”控制不住,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再疼也不流眼泪,在关海面前、在莫莉面前都没有流过眼泪,甚至在父母面前也很少哭——她却在李亚的面前流下了眼泪。
“嘘——”李亚递了一块手帕给她,“妆花掉了——我没说不让你跳。我是想说,我跟你跳,《吉赛尔》第二幕大双人舞。”
3.第三场
那天晚上,和莫莉坐在附近的咖啡厅里,夏瞳还感觉好像在做梦。脚伤的疼痛完全消失了。她化身为毫无重量的鬼魂——他总是稳稳地扶着她,有他在,她就很安心,知道自己绝不会摔倒。但是,他也从来不限制她的舞步。无论她怎么跳,他总是能配合。好像一直以来,他们就是搭档一样。
当李亚把她举过头顶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在飞。那飘飘然的感觉,如此奇妙。情不自禁抿嘴微笑。
对面的莫莉却在义愤填膺地发着手机短信:“关海这个大混蛋——夏瞳你别难过,他一会儿就录完节目了,我把他叫过来了。我好好K他一顿,怎么能为了跟华眉跳舞就甩开你不顾呢?”
夏瞳搅拌着咖啡,好像搅拌自己心中的一池春水。她和李亚跳舞了。她不是在做梦吧?
“喂,我说——”莫莉按住她的手,“我说正经的事,你不要发呆好不好?”
“什么?”夏瞳愣愣。
“我说,你别吊死在国立了,有什么好的?”莫莉道,“待遇又差,官僚主义又多。净埋没人才。你要不到飞天来吧?”
“开什么玩笑!”夏瞳道,“我可不会跳现代舞。”
“考虑一下嘛!”莫莉道,“飞天也不是光跳现代舞呀。是很多种元素糅合在一起的。”
夏瞳自顾自搅拌咖啡,不说话。
莫莉道:“我在国立也呆了那么多年,要不是当初老外赏识我,国立恐怕让我跳群舞跳到退休!飞天多好!我们艺术总监要挖角我的时候,开口就是这个数——”莫莉伸手指,比划着六位数的工资:“倒也不是看中钱,人家要我做台柱。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当然要去赏识我的东家啦!”
你是以主演的身份被挖角的,夏瞳默默地说道,谁会挖角群舞演员呢?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还不知道你?你是想和关海在一起吧?”莫莉道,“干脆叫关海也一起跳槽好啦。咦——说曹操曹操就到了!”莫莉朝门口挥挥手:“关海,我们在这边!”
关海穿着西装——显然是为了上电视节目才如此打扮。夏瞳和他天天在团里朝夕相对,几乎只看过他穿着练功服的样子。那模样是很单纯,很阳光,带着种傻劲儿的。今天这样子——怎么形容呢?初次见他,可能会觉得很帅气吧。但夏瞳看着,却有些不习惯——为什么有些人穿戴得如此整齐还是不像王子?李亚穿着西装会是什么样子?
关海到了跟前,先是一挺胸:“怎样?刮目相看吧?”
“我泼你个没良心的臭美鬼!”莫莉举起杯子,“你还有脸来——你不知道夏瞳被你害惨了?”
关海愣愣的:“什么?我不知道啊?是你叫我来,我才来的——夏瞳,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啦。”夏瞳垂着头。
“小姐,这样不行的!”莫莉怪叫道,“男生是不能宠的——就是你自己一直对这家伙千依百顺,他才敢欺负你。你要是不教训教训他,将来还变本加厉了——”
“喂,莫莉姐姐!”关海无辜道,“我到底怎么了呀?”
“你重色轻友!”莫莉怒道,“不,华眉算是哪门子‘色’?庸脂俗粉,也值得你为了她把夏瞳害成这样?”
关海一愣:“夏瞳,是不是业务考核出事了?”
“没出什么事。”夏瞳道,“我的鞋子坏了而已——莫莉,算了。”
“不能算!”莫莉拍着桌子,咖啡厅里其他的客人忍不住侧目观望。夏瞳的头都快埋到杯子里去了。莫莉却毫不在乎,手舞足蹈地把下午发生的事情讲了一回:“关海,你老实交代,为什么让华眉抢了你的电话?为什么让她挂电话?”
关海的脸都青了,顾不上回答莫莉连珠炮似的问题,只握着夏瞳的手道:“真……真的吗?现在疼不疼?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现在还可以看急诊……”
“没事了。”夏瞳摇头,“你别听莫莉夸大其辞。没那么严重——比起……比起上次跳《卡门》,好得多了。皮外伤而已。王医生都看过了。你的节目录得怎么样?”
“啊呀,我真是被你气死了!”莫莉说得口干舌燥,将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夏瞳你这算什么嘛!你还没有嫁给他哎,何必对他这么好?你是不是就这种‘一棵树上吊死’的性子?国立对你这么坏,你死也不走。关海跟华眉暧昧不清,你又舍不得骂他。你是想要立牌坊么?”
“喂,莫莉,你再说我可要翻脸啦!”关海道,“又不是我想跟华眉跳舞的——我盼着跟夏瞳一起跳舞盼了好久。团领导非要我去出节目,我有什么办法?再说,华眉那大小姐脾气,你又不是没领教过。她抢我手机,挂我电话,我能怎么样?她把我手机没收了,说不准分心,节目不结束,不肯还给我——就连你发短信叫我过来这里见面,也是节目结束了我才看到的。你倒好,一点儿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我,不问青红皂白把我骂个狗血淋头——幸亏我女朋友是夏瞳,人家通情达理,要是你——我恐怕连骨头都没有了!”
“你的歪理还真多!”莫莉拿勺子指着她,“你……”
“算了,算了。”夏瞳打圆场,“莫莉你也别骂他了。反正我也没怎么样。他和华眉都是主演,一起跳舞是天经地义的事。”
“所以你才应该考虑我的建议,跳槽到飞天来!”莫莉道,“关海你也一起过来得了。飞天正需要芭蕾舞人才,夏瞳过来了,一准也是主演。你们两个跳舞,不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
“去飞天?”关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夏瞳,你要去飞天?”
“我是才听莫莉说的。”夏瞳道,“你还不知道她?说风就是雨。飞天哪儿是随便就去的地方。”
“我说呢!”关海道,“我才要接李老师的班,明年的演出计划都已经排好了,要是突然跑了,团领导不把我恨得一个洞!”
“你就光考虑你自己!”莫莉道,“你怎么不想想夏瞳?她在国立耽误了五年——她还有多少个五年可以耽误?你们两个如果一起过来,我担保我们总监兼高薪欢迎你们。”她对着关海:“你知道么?r曾经主演那个男版的《天鹅湖》,飞天买了版权了,明年打算公演,你要是过来,那主角还不就是你的?你不想成为亚洲第一个跳男版《天鹅湖》的人?”
“真的?”关海惊喜,“真的买了?连国立都没买……飞天可真有钱!”
“不是钱的问题。”夏瞳淡淡道,“那种舞剧不符合国立的风格,又是恋母情结又是同性恋的,国立怎么可能演呢?”
“所以国立跟不上潮流呀!”莫莉道,“古板,死气沉沉,官僚主义……”
“好了,好了。”夏瞳道,“你就别数落国立了。我跟关海还都是‘古板’‘死气沉沉’和‘官僚主义’的一份子呢——真怀疑你们老板是特别雇你来挖角关海的——倒拿我来当挡箭牌。”
“可真冤枉我了!”莫莉道,“好吧,不说就不说——你好好考虑就是了——咱们别喝咖啡了,喝点儿酒吧!”
于是要了一瓶红酒来,但其实莫莉一个人喝。关海忙了一天,不久就呵欠连天,夏瞳早就累得浑身散架,只想早早躺回宿舍的床上去。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再晚,就赶不上团里的热水洗澡了,便推推关海:“我们回去吧。”
“嗯,嗯。”关海半梦半醒,“你能走么?要不要我背你出去打车?”
“得了吧!”莫莉道,“这时候,哪儿有车从这里走呀?你们得等到明天——坐我的车吧!”
“你买车了?”关海惊讶——国立芭蕾舞团的待遇不好,已经行内出名,就连身为主演的他,也时常是骑自行车,稍微有闲钱了,才开始坐出租。莫莉才离开国立几个月,竟然买了车?
“夏瞳就是坐我的车来的。”莫莉醉眼如丝,得意道,“走,看看我那宝贝儿去!”
三人就走到了外面,果然看到人行道上停着一辆崭新的宝马。
“这是你的?”关海的瞌睡都跑了一半,扑上去端详那新车。
“是啊,喜欢这车,就去考了牌。挺容易的——比跳舞容易多了!”莫莉道,“怎样?男人都喜欢车——你要过飞天来,半年,你也买一辆。”
关海好像颇为动心的样子,看了又看。
还是夏瞳冷冷地开了口:“莫莉,你喝了酒,也别开车回去了——我们没几步路,我们走就好了。你打车吧。”
“没事儿!”莫莉道,“撞不了人的——来——”她掏出车钥匙,按了几次也没打开车门。
“得!”关海本来很想过过宝马瘾,这时也怕了,“撞不了人,撞电线杆子也够恐怖的。我们可不敢坐你的车。帮你拦一辆吧。”
他跑到路口去,过了十多分钟,才终于截了一辆空车,和夏瞳两人不容分说把莫莉塞了上去。莫莉的舌头也大了,嘟嘟囊囊不知在说什么。“考虑一下……考虑一下啦!”这是两人在车子驶走前唯一听出来的话。
不禁相视一笑。
“我背你吧。”关海提议。
“不要。”夏瞳说。
“那我抱你?”关海又说。
“不要啦,这又不是练功房。”夏瞳道,“我们就这样走走,赶得上回去的。”
“那就赶不上热水了!”关海说,已经一把将夏瞳打横抱起,“今天是我不对,你就给我个机会赎罪,好不好?”
“难看死了!”夏瞳红着脸,“街上还有人呢!”
“有什么关系?”关海道,“你就当是舞台上——这是一个托举,一个慢镜头里的托举。今天不能在舞台上陪你跳,就罚我在舞台下跳一百次吧!”
“讨厌!”夏瞳转过头去。托举,她又想起了李亚。他们的舞蹈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可是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在空间里无限扩展,又在时间中无限延长。她着了魔。
“对了,你今天和李老师跳舞,感觉怎样?”关海突然问。
夏瞳心一慌,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看穿了似的,片刻,才道:“没什么呀,李老师当然技术很好。”
“和我比呢?”关海问。
“有什么好比的。”夏瞳道,“每个人跳舞的风格都是不一样的。”
“我是想看看我和李老师还差多远嘛!”关海道,“我不是李老师的接班人么?你快评价评价,我好有努力的方向呀!”
“臭美!”夏瞳道,“你和李老师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她故意用调侃的语调,不过,心里知道,这句话是真心的。关海和李亚没法比。永远也没法比!哪怕李亚退役,哪怕关海将来能红遍全球,他还是和李亚没法比。
“真的?”关海只当她是开玩笑。他们正走过一座桥,关海就作势把她往桥栏杆外送:“快表扬我几句,要不然我就把你扔下去!”
“你扔吧!”夏瞳道,“我宁死不屈。”
关海笑起来:“我才舍不得呢!”他抱紧夏瞳,又道:“不过,李老师确实厉害。他以前一次也没跟你跳过,居然就能配合得上。可惜我没看到你们跳舞——也幸亏我没看到,要不然我会吃醋的!”
夏瞳的心跳得厉害。距离这么近,她真怕被关海看出破绽来。“前面就到了。”她说,“你让我自己走吧,活动活动也好——腿都麻了!”
关海的胳膊也酸了,但还是小心翼翼,不让夏瞳的伤脚着地过猛。待她活动开了,才扶着她朝前走。不过百米,就已经到了国立芭蕾舞团的大门前。门房早就知道他们是一对小情人,笑嘻嘻前来开门,还不忘问关海今天节目录得如何,夏瞳考核考得怎么样。两人都礼貌地回答了。
他们手牵手跨过铁门去——这是第多少次?电视里常常说“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他们好像也是这样,自从当年进了这门,没想过出去。至少夏瞳是如此。
关海却被莫莉的话激起心中一片涟漪:“夏瞳,你想不想去飞天?”
“怎么突然这样问?”夏瞳怔了怔,“我不想。”
“哦,”关海道,“我还以为你想呢——或者飞天真的有更好的机会?”
“你怎么知道在这里没有?”夏瞳反问——明天考核结果就公布了。她对这一次的考核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等到明天,就知道了。
4.第四场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考核结果马上就要张贴出来了。许多人都聚集在橱窗前等着。夏瞳没有挤到最前面去。她从来不挤,虽然她心里也焦急,但是她知道,结果现在已经定了——已经无法改变了!
真的吗?正在她怔怔发呆的时候,忽然听到团长室的张秘书叫她:“夏瞳,团长和崔大师叫你去一下。”
夏瞳愣了一下。旁边几个听到这话的人也都侧目看她——这个时候团长和崔宁同时找她,不知要干什么?若不是跳级升迁,那估计就是叫人卷铺盖回家。夏瞳这样一个年年稳过考核的人应该不会是后者吧?那就是要提拔她了!大家便不禁又多看了她两眼。
夏瞳的心也“突突”地跳了起来,垂着头说:“知道了。”就跟着张秘书上楼来。
团长江美华二十年前是这里的首席主演,所以四十多岁的人了,身材还依旧苗条。崔宁新近升任了副团长,已经不再教课,但大家还是管他叫“大师”,他也依然保持着大师的气度,腰板挺得笔直,带着高雅却严厉的笑容。
他们两人让夏瞳坐下,然后就跟她寒暄,问她的父母身体如何,听说二老新买了郊区的别墅,又问装修得如何,几时去住,周围设施方便与否。总是天南海北,不着边际。
夏瞳很有礼貌地应对着,答案简短且恭敬。不过,渐渐的,她已经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她预感到,眼前的谈话只不过是烟幕,烟幕的后面不会有宝藏。越级晋升一定是不可能了。难道是要开除她了?怎么会?她做错了什么吗?昨天的表现有大失误吗?还是……
终于,江美华和崔宁似乎都已经找不到“题外话”了。有片刻沉默,接着,就看江美华翻开了面前的文件夹,笑嘻嘻地对夏瞳道:“你来团里已经五年了吧?表现一直都很好——昨天的业务考核,你的分数相当高,尤其是技术分。当然,你一贯如此。是个十分可靠的演员。”
夏瞳怔怔地看着江美华又看了看崔宁。所以呢?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觉得,你是到了晋升的时候了。”江美华道,“我和崔大师商量过,你应该可以做独舞演员。”
夏瞳不禁呆住了:就为了说这个,前面才讲那么多废话?
江美华接着说下去:“像你这么有天赋的孩子还真不多——不仅舞跳得好,文化课的成绩也很好。听说你的外语不错,你会说几国语言?”
“英语是没问题的。”夏瞳道,“法语和德语就不太流利。俄语差一些,大致听的懂,但是不会说。”
“那已经很了不起了!”江美华道,“你知道我们团里的孩子,小小年纪就离开家念舞蹈学校,成天只顾着跳舞,大多没心思上文化课。退团之后,有人想去读大学,哪里考得上?就算开后门进去了,也读不出来——于小慧,你也知道的,她之前去语言学院里读英语。本来我指望她读出来可以在团里的公关部做点儿贡献,结果她读了半天,遇到老外还是哑巴一个。现在更好了,直接嫁人退休了。可真叫我头疼!”
夏瞳小心翼翼,不敢随声附和,但也不敢反对,笑得很勉强。江美华到底想说什么呢?想从崔宁的身上找点儿提示,然而崔宁似乎被窗户外面的什么事吸引了,一动不动地盯着外头看。阳光将他镀上了一圈金边,毛茸茸的,让人痒痒。夏瞳坐立不安。
江美华清了清嗓子:“以前人家都说,咱们芭蕾舞演员和运动员其实很像,都要天天训练,会受伤,要忍痛,我们也出国比赛,为国家争光。但是运动员的待遇比我们好太多。他们退役了可以保送上大学,拿了金牌国家又发奖金。咱们呢?什么也没有。不过,现在好了。我们的老团长,现在做了□□副部长。争取了新政策——今年也让我们保送演员上大学。很不错的学校哦——国立外交学院,专业随便挑。”她顿了顿,看着夏瞳:“团里打算让你去,怎么样?”
夏瞳呆呆的:让她去读大学?那她还怎么跳舞?如果她升做独舞演员,她需要更加勤奋练习,演出的任务也会加重。她哪儿有时间去读大学?她糊涂了。仅剩的一丝清醒告诉她:这不是好事。
江美华微笑着:“好几个人都瞄准了这个机会呢。不过,我想来想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了。那些基础差的,去了大学里还不是抓瞎?浪费时间浪费钱。你就不同了,底子好,一定能学出来。团里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公关人才——外语好,有修养,舞也跳得好。再理想不过了。”
外语好,有修养,舞也跳得好——夏瞳愣愣地体味着江美华的一席话——跳舞放在最后。那其实就是说,在江美华看来,夏瞳最大的价值在于她会说“几国语言”,然后就是她“文化课的成绩也很好”,最后她的舞也还凑合。所以,江美华来找她,其实就是要她放弃跳舞,去读大学,然后在团里做公关工作。什么独舞演员,是个福利,估计根本就没打算让她上台跳舞,只是想,将来她出门公关,这个头衔比较好听,比较有噱头。
夏瞳的梦想,本来只不过一点儿卑微的砂子,经过那么久的熬炼,熔化了,只待有一个机会,成为一件玻璃工艺品。从昨天夜里开始,她像一个吹玻璃的工匠,小心翼翼要将一件器皿吹起来,才刚刚成形,现在便被江美华无情地击碎。落回那滚热的熔炉里去。夏瞳感到愤怒,全身的血液几乎沸腾起来。她真想跳起来质问江美华: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有什么不好?不是说她是个可靠的演员吗?为什么要她跳五年的群舞,然后要把她从团里一脚踢出去?即使今年表现还不够好,难道她继续苦练,明年不会取得更大的进步?她有什么比不上华眉?
这些话在她心里翻腾,灼烧着她的喉咙,冲上她的头脑,脸颊和眼睛都火辣辣的疼。窗口的崔宁转了一个姿势,无意拨动了窗帘,从钩子上滑落,遮住了阳光——夏瞳的脸颊冷却了下来——原来使她发烧的是春天的太阳。她的情绪也随之被压抑了。她是夏瞳,是很安静,很有礼貌,很努力,很听话,不争名利,只默默做事的夏瞳。她怎么可以在团长办公室里歇斯底里?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声道:“团长,可是,我想趁年轻,多在舞台上工作。如果读大学,会影响舞台工作的。”
“不会,不会。”江美华道,“你想想看,独舞演员和群舞演员不一样。一场《吉赛尔》那么多时候薇莉姑娘都得在台上呆着,可是,如果你跳的农民双人舞,就只要跳那一支就好了嘛。你去读大学,团里会注意安排你的工作,所有出国演出和国内巡回演出你都不用参加,只要参加国家大剧院的定期公演就好了。今年就只有一季,年底的《胡桃夹子》,安排你跳水草仙子,任务不算重吧?至于明年……”
她继续说下去。可是夏瞳并没有在听。这已经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一年只跳一季演出,只跳一支舞。这不就是等于退休么?她不要这样。虽然她是听话的夏瞳,但是她不要这样!
她站了起来:“谢谢团长给我机会,可是我不想读大学。只想跳舞。请团长考虑别人吧。也许有人更合适,也更想去。”
江美华似乎没想到夏瞳会如此,愣了愣,看看身边的崔宁。可是崔宁还是望着窗外,不想介入麻烦之中。“夏瞳,”江美华清了清嗓子,“你要想清楚。这是很好的机会。舞蹈演员的艺术生涯是很短的。大家都得为将来考虑。你也年纪不小了。就算你还能跳十年,那时候不也要考虑将来吗?”
玛歌芳婷一直跳到六十岁,夏瞳心里说,但是她知道,玛格芳婷是皇家芭蕾舞团的首席主演。而江美华也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夏瞳,我知道你很上进。不过,做人也要现实一点。芭蕾舞演员要成名,二十岁之前就得成名了。年纪越大,机会越小。我当年的同学里,很多人就一辈子为团里做贡献了,年轻的时候跳群舞,老了就演那些不用跳舞的角色,一直到退休。退休了之后,什么都没有。所以,还是应该尽早看清楚自己的长处,为将来打算——我是为你好。”
夏瞳觉得自己就快要保持不住那恭敬的姿态了。她的手指在颤抖。便握起拳头来:“谢谢团长。可是,我不想读大学。我喜欢舞台。我想继续跳舞。请团长考虑别人吧。”说完,鞠了躬,转身退出办公室来。她听见江美华在后面喊她:“夏瞳!你……”
还有下文。可是她没有听见。她恐怕自己听到后面的话会哭出来,所以飞一般地逃下楼去,路上连续撞了几个人,也没机会停下道歉。便一直跑,一直跑,冲出大楼。扑入那片灿烂得没心没肺的春阳之中。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耳边的喧嚣只是嗡嗡的白噪音,好像是站在了舞台上——
没错!舞台就是这样,有耀眼的灯光,下面有喧闹的观众,当舞者走上台来,他们就安静了。她喜欢舞台。宁可死在舞台上,也不要去做莫名其妙的公关!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她忽然听到关海的声音,是兴高采烈的:“夏瞳,恭喜恭喜!”
恭喜?她怔怔地,回头看到关海。“怎么,你还没看告示么?”关海道,“你升级啦!升做领舞啦!可喜可贺!”
领舞?这算是什么?是江美华对她的惩罚?不,如果在江美华眼中,夏瞳根本不够格,那么领舞或许是暗示?暗示她只要她听话,一切还可以商量?无论是什么,她都感到恶心——看到关海那样高兴,她更加恶心——难道在关海的眼里,也觉得她只配做领舞演员么?所以这是值得庆祝的?也许,她服从团里的安排去读大学然后顶着独舞演员的头衔做公关,关海会觉得更加好?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觉得她是能跳舞的?
“你怎么啦?”关海皱着眉头,“是不是脚疼?你要不要请假?我陪你去看医生吧?”
我不要看医生!夏瞳心里嘶喊着:若是有人能承认她——若是有人能告诉她,究竟要怎样练习,怎样表演,才能让人承认她,哪怕是跳断了脚,她也要继续跳下去。可是谁能告诉她?江美华不能,崔宁不能——或许他们只是不肯,不屑,懒得。
关海也不能。
夏瞳不想和他说话。没精神。就木然地敷衍道:“我没事,刚才里面太挤了。所以我不想进去。”
“也是哦!”关海是个愣小子,不觉夏瞳语气有异,笑道,“那——要不要翘课去庆祝一下?”
翘课?夏瞳这时的确不想去上课——自从进了芭蕾舞学校,她从来没有主动请过假。哪怕病得下不了床,或者伤势严重,也都是关海或者莫莉坚持替她请假。但此时此刻,她不想去参加全团练功。她不想见到任何人。大家也许在议论,在猜测江美华叫她去办公室说了什么——他们也许在想,夏瞳这个专家教授的千金小姐又依靠什么领导关系才升了级?
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头晕眼花。
“就一次嘛!”关海道,“我们请个病假——找上莫莉一起,好不好?”
莫莉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何反应?夏瞳呆呆地想,只怕又会动员她跳槽去飞天吧!飞天不是不好,但是,不是夏瞳能去的地方。莫莉可以去,关海可以去,他们昂首挺胸,从一处舞台的聚光灯下,飞跃到另一处。而夏瞳算是什么呢?逃兵?她不要这样。她不甘心。
“关海!”忽然传来华眉的声音。穿了一身粉红色的练功服。哪怕只是在团里上课,依然画着妆,好像刚从海报上走下来一样。“关海,开始排练了,你还磨蹭什么?”
“说几句话都不行么!”关海没好气道,“今天又不要上节目。”
“哎,你这是……什么态度?”华眉瞪眼,“现在是排练时间,你们要约会,等下班了再约会去呀。夏瞳不也要参加全团练功吗?夏瞳,你晋级了,恭喜呀。你……”
“关海,你去排练吧。”夏瞳打断——她觉得华眉的那一番话好像是对自己的嘲讽,可是,华眉如果能把关海带走,起码这时候她可以一个人静一静。再听关海这样无忧无虑地说话,她怕自己会发疯。便挥挥手,当是告别,就转身朝剧团老楼走。
“那下班去庆祝呀!”关海喊道,“给我电话!”
夏瞳不答。脚步飞快,很快就听不到关海的声音了。
5.第五场
老楼的走道阴森森的。夏瞳头脑一片空白。她不记得今天早晨的全团练功是在哪个练功房里。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游魂一样走着,见到一间练功房虚掩着门,却没有开灯,晓得里面没有人,就走了进去。
房内昏暗如夜,镜子里的人影都模糊,好像是鬼。
夏瞳看看自己浑沌的倒影,仿佛镜中开了一个黑色的洞,吸引她走过去,要走进去,可是到了跟前,却被挡住。她瞪大眼睛仔细看——不是出路。没有出路。
她想起去年《卡门》选角的第二天。她带着脚伤坚持把舞跳完。舞台上的灯光让她有点儿头晕眼花,台下坐着的人都被白花花的灯光模糊掉了,一例看不清楚。当她最后一个动作做完,结束亮相,眼前的一切才清晰了起来。她没有看到马修洛尔的踪影。心中登时就一慌:怎么了?老外怎么不在?难道是躲在舞台袖里?
她走下场来。莫莉冲上来抱住她,大骂她是疯丫头。她却没心思和人解释,只是四下里寻找马修洛尔那稻草色的头发。依然不见。然后她就听到有人在小声抱怨:“老外都不来了,我们还跳什么?真能折腾人!”
她只觉耳边“轰”地一声响,好像瞬间聋了,可又并非如此,她只是听不到莫莉的声音了,旁人嘟囔的抱怨声却愈加清晰:马修洛尔没有来。忽然有事,飞到法国去了。《卡门》角色的选择,就以前一天大家的表现为准。
“其实还我看昨天的表演也是白搭的。”一个声音道,“肯定就是华眉嘛。咱们团里最受力捧的就是她了。昨天她上台的时候,我看崔大师和团长一个劲儿地在老外耳朵边上说她的好话哩!”
……
这些话语,好像钢针一样,狠狠地扎在夏瞳受伤的脚踝上。她支持不住了,跌坐在地上: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有华眉那样完美的身材?那样天生的吸引力?
她的世界一片漆黑。现在也是这样。甚至比当时更加黑暗——
莫莉能够凭借技术击败华眉,在众人的惊讶之中成为女主角。为什么夏瞳就不能?为什么她没有莫莉那样的好运气?或者是别人看不到她跳舞?又或者是别人看了,却依然无视她?
多年来的委屈和苦毒从心底喷涌出来。然而眼泪只有那细细的两线,根本无法让这一切全数宣泄,积压在胸腔之中,让她快要窒息。
她真想要嚎啕大哭。
可是,忽然从镜子里看到阴暗练功房的尽头还有一个人,微弱的天光从窗户中射下来,这人好像嵌在窗户上的剪影。
她一怔,赶忙想要退出门去。只是,这人已经注意到了她,且唤道:“夏瞳,你怎么在这里?不去上课么?”
是李亚。
如果是别人,夏瞳可能会立刻擦干眼泪,找出一个自己逃课的理由,然后礼貌地退出去。可是,不知怎么,面对李亚,她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也许,在昨天之前,她也会向李亚掩饰。但是,似乎经过了昨天那支双人舞,她最软弱不堪的一面已经被李亚见过,而她的梦想,她的不甘,她的痛苦,仿佛也在那支舞中无声地传达给了李亚。在这个人的面前,她是透明的,没有伪装的。
“李老师……”她的眼泪泉涌而出。
李亚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其实,如此光线,也许他根本就看不清夏瞳的脸。他一步也没有移动。一句也没有提问。一句也没有安慰。只是站着,片刻,转过身去,扶着把杆练习起来。
夏瞳有一丝意外,呆呆看着他。
u,Jeté……他做的是最基础的动作,一丝不苟。在夏瞳那朦胧的泪眼里,好像面前正播放一部古老的纪录片,黑白的,讲述圣彼得堡的芭蕾舞学校,日复一日,学生们做着相同的动作。那失去了光泽的地板,为了防滑,总是洒水,于是越来越老旧。但是课还在上,一拨一拨的学生,动作百年也不变。似乎学生们也都是一模一样的——没错,一模一样的!
她没有去过,但是她小时候曾在俄罗斯学舞。班里的孩子们一例穿着白色的紧身衣,白色的短袜。后来就变成了黑色的紧身衣,粉红色的裤袜。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发型。无论是从正面侧面或者背面,乍一看都无法区别。
在芭蕾里没有一个一个的人,你是表达舞蹈的一件工具。顶好就像这白底子上黑黑的剪影,只要把每一个动作做到位——是一位,二位还是五位?是四十五度,九十度还是一百二十度?是cé,还是carté?
她曾为此痴迷。
她眼前的这个形象是完美的。
那脚尖,那指尖。轻轻地抬头,轻轻地低头。伸展的手臂,挺直的腰身。有时很舒缓,有时很干脆。有时好像会飘然飞起。有时好像会永远静止。
汗水蒸腾成了雾气,围绕着舞者。他旋转的时候,有一滴汗水滴落在地上。
仿佛有声音。嗒。敲击着人的心弦。夏瞳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在哭了。而且不知何时,她已经站在李亚的身后,握着把杆,默默重复着李亚的动作。
u,é……
这世界上如果有一件东西是靠得住的,那就是这把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每天早晨,都要到把杆前来练习。
夏瞳忽然想起这句话来。是她还在芭蕾舞学校的时候李亚对他们说的。
当时不觉得,此刻这句话好像一句咒语。她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她的脚不疼了,她心里的各种思绪也无影无踪。甚至她的整个人也消失不见——灵魂离开了,只剩下身体,在一个没有声音且四围空空的地方练习。面前也没有李亚在带着她。因为动作她早已熟悉。素来都是这样。
唯一能靠得住的,永远不变的东西,就是这把杆。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吵闹声——是早晨的全团练功结束了。大家从新楼里涌出来准备吃午饭。这声音也把夏瞳从半梦半醒中带了回来。
眼前的景物变得清晰。窗外是绿油油的冬青树,每一片叶子都反射着阳光。屋里是淡褐色的地板,只有在很少的地方还可以辨别出以前枣红的油漆。
李亚拿毛巾擦着汗:“你的脚还好吧?”
“没事。”夏瞳道,“谢谢李老师。”
李亚笑笑:“我已经很久没有给你上过课了。你的技术比学校里进步了很多。”
夏瞳呆了呆:“老师还记得我在学校的时候?”
“我教过的学生我一般都会记得。”李亚道,“我还记得你每次都是站在把杆的中间。不过你和别人不一样。有些人站在中间是因为随时可以看到前面和后面人的动作,免得自己记不住动作而出错。不过你却从来不看前后左右的人。你是一个很靠得住的舞者。你不会出错。”
夏瞳觉得脸上一阵发烧,低下头去。这样正好看到李亚的舞鞋,倒更加尴尬了起来,便打岔道:“老师,你要退役了吗?”这样问了,又觉得自己很傻——谁不知道李亚要退役了呢?于是赶紧加上一句:“老师退役了之后打算做什么?”
“打算回学校去继续当老师。”李亚回答。
“回国立?”夏瞳问。
李亚点了点头:“不过也不一定吧。哪里的学校招老师,就去哪里。”
“老师喜欢教人跳舞?”
“以前说不上。”李亚道,“不过,教了这么多年,觉得自己挺适合教课。也许对教课的兴趣比对演出的兴趣还大呢。”
夏瞳有点惊讶:“为什么?老师不喜欢演出?”
“我没说不喜欢演出。”李亚道,“只不过,我觉得教课也很好。课堂生规规矩矩的,一切都要按照经典的来。演出有时就有些自由发挥的成分,花哨些。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花哨,现在老了……”
“老师一点儿也不老。”夏瞳说。
“和你们比起来,我老了。”李亚道,“关海也跳得很好的。”
他知道她和关海的关系,夏瞳有点儿想解释——其实不是那样。不过,李亚已经收拾东西往门外走了。她就傻傻站着——怎么能解释呢?李亚会觉得她很奇怪的。
“啊,对了——”李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我的告别演出在下个月二十八号。我要跳《吉赛尔》的片段,你愿不愿意做我的舞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