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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瞳坐在我的对面,水杯里的冰块早已经融化了。她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我还是跟我父母去了美国。”她道,“不过我没有去读大学,我去了当初在瓦尔纳邀请过我的休斯顿芭蕾舞团。在那里跳了几年——这个你应该知道的。马修洛尔一直请我去纽约,去演《睡美人》,可是我没有答应他。”
“为什么呢?”我问,“是因为……嗯,当年发生了那些不愉快的事吗?”
夏瞳摇摇头:“我不想做他的缪斯。说起来,好像是艺术家依赖缪斯才有创作灵感,但是缪斯若离开了艺术家,又有什么用?所以,做缪斯不就是要倚赖他人吗?我既然决心要放开把杆,就不想再依靠任何人。”
也有道理,我想,况且,马修洛尔这样为所欲为,也给他带来了麻烦——就在去年,他的舞团里有人不满他长期□□□□,买凶向他投掷镪水,他的面部严重烧伤毁容,眼睛也瞎了。对于一个编舞家来说,这就意味着艺术生涯的完结。我想,夏瞳应该知道这件事。
“你在休斯顿芭蕾舞团也是首席主演的地位,为什么又回到国立呢?”我好奇。
“其实我一直都没有离开国立。”夏瞳道,“当年我走的时候,江团长说,只当我去进修了,以后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我那时倒没想过会不会回来……至于后来为什么回来了……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国立是我第一次登上舞台的地方,所以有些奇特的感情吧。”
也许,我暗想,就好像人总是忘不了初恋,即使恋人其实是个混蛋,而那段恋情又让你满身伤痕,多年之后,你还是会想起来,从尘封中找寻一丝甜蜜。
这样想着,我又忍不住问:“那……关海呢?后来怎么样了?你们有联系吗?如果你不介意说的话——我完全不知道他离开国立之后又什么发展。”
“他读了大学。读的是旅游专业,后来去了旅行社。”夏瞳回答,“前年他结婚了——莫莉去了他的婚礼,说是帮我给了红包。”
关海结婚,莫莉观礼,夏瞳缺席——这意思就是说关海和夏瞳还是分手了,没有摆酒,就已经离婚。国立这样的地方,严肃保守,一直维持着清纯正直美丽的形象,绯闻丑闻都甚少传出来,夏瞳和关海的这段纠葛,若不是出自她本人之口,外人哪儿能得知?最多不过是从官方消息上猜测关海是因伤退团,把她和夏瞳当成“同学”“同事”而已。如今得知真相,令人唏嘘不已,我怎么忍心将其当成一则八卦新闻来报道?再说,我的原意是探究夏瞳的艺术人生以及她和莫莉的友谊,怎么问着问着就离题了?
主编要的是一篇跟死去的莫莉有着密切关系的专访,我还得紧扣主题才是。因问:“莫莉……嗯,她不是说她喜欢关海吗?难道她一直没有和关海表白过?”
“我想……没有吧。”夏瞳道。
“为什么?”我问——话出口,又觉得自己很愚蠢——这岂不是三流电视剧里都会有的情节吗?一个女孩和她的好友同时爱上一个人,且她心里知道,那人爱的是她的好友。所以这女孩就不忍心破坏。终日强颜欢笑。似乎为莫莉的风流豪迈找到了很好的解释。
“莫莉其实也是戴着假面具生活的人。”夏瞳微笑,盯着水杯,好像从那倒影里能看到逝去的好友似的。“她看起来很叛逆,很豪爽,很风流,但实际上她很孤单,很脆弱,很敏感——其实说到底,我们哪一个不是戴着面具生活的人呢?面具可以告诉我们在什么情况下该怎样做——你可以适时地温柔,适时地坚强,适时的谦卑,适时的嚣张,不是根据你自己的心情,而是根据场合,做出应有的表现。我以前觉得这十分可笑,逼人发疯。可是后来又发现,这其实就是人间的法则,非要撕下面具来,只会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
她还在为以前的事情后悔吗?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那样平淡,这是她为此情此景所选择的面具吧?
“不过,你不要这样写她。”夏瞳看到我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忽然道,“我是说莫莉——刚才我说的那一段话,可以删除吗?莫莉不希望人家知道她假面背后的样子——她活着的时候,希望大家认为她是一个放荡不羁追求自由的人,我想她死后,还是希望在大家心目中保持这样的形象。”
“放荡不羁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呀。”我道,“真实的莫莉说不定可以引起更多人的同情……嗯,共鸣。”
“莫莉才不需要人同情。”夏瞳道,“她不需要那些不认识的人同情她,甚至连我这个好朋友,她也不要我同情她。她想让别人看到某一个样子的莫莉,只要大家相信她所塑造出来的那个形象,她就很高兴了。”
人生如戏。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我还记得我刚去美国的时候,有一阶段和莫莉断了联系——可能是之前她跟我坦白了对关海的感觉,所以有些尴尬吧。”夏瞳回忆道,“不过后来莫莉跟飞天到美国来巡演,我也随休斯顿芭蕾舞团巡演到了同一个城市,大家碰上了,就自然而然挤到同一个酒店房间,通宵聊天。莫莉当时吃了好些止痛药。我以为她又碰上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所以乱吃镇静剂,才劝了她两句,她就说,其实是因为她的髋关节受伤了,疼得厉害。我说,受伤了怎么不休息?她说:‘你以为世上只有你一个会拼命吗?其实我也很拼命,只不过不想被人家看到罢了。’这样的莫莉,也是你们所不知道的吧?你们都以为她过着糜烂的生活,嗑药为乐,所以才……其实,我知道她是因为伤患……还有压力……舞蹈圈里滥用止疼药和镇静剂的很常见。以前巴兰钦把给团里演员,说是维生素……你读过and的自传吗?里面写了很多。”
“你没有劝她?阻止她?”我惊讶,“这是吸毒——你知道这样会有危险的!你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
“我劝过,我也阻止过,可是没有用。”夏瞳道,“我想,我和莫莉都知道——也许,我们所有的人都知道,总有些事情,我们是那么固执,别人说什么也没有用。我们非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不可,不计后果。但回头想想,只要每个人自愿承担后果,无怨无悔,那也就无所谓了。根本与别人无关啊!我猜,莫莉也许宁愿在最灿烂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她不想老了一个人孤单地面对病痛,然后数算自己剩余的日子。这样毫无准备地离开,可能是她最想要的结局。”
自愿承担后果,便与他人无关?这是多么冷酷的说法——身边那些爱你的人,关心你的人,要怎样呢?但同时,这话又透出无比的寂寞——身边根本就没有关心你的人,或值得你去挂虑的人。
真正寂寞的那个,或许不是莫莉,是夏瞳。她曾经有一个人人艳羡的白马王子,她却不爱他。她有一个外人眼中可以为她两肋插刀的闺蜜,但她们两个都带着假面生活,根本就不知道彼此的真正想法。她现在还拥有无数的粉丝——而他们,与她何干?
我想,这篇报道最终还是一篇关于夏瞳的故事。因为真实的莫莉已经逝去,再无人知晓。
夏瞳看了看表。我知道采访的时间已经到了。关上录音机,感谢她给我这样的机会。
“明天晚上有莫莉的纪念演出。”夏瞳道,“之后还有个慈善酒会——你应该知道吧?莫莉的遗嘱,把她所有的财产捐给流浪动物保护协会了。”
我当然知道——为何偏偏是和舞蹈毫无关系的流浪动物保护协会?主编一定会要我搞清楚原委——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想挖掘下去,但是去看演出,总是一件优差。
“夏瞳小姐!”我看她起身要离开了,想起我还有一个问题很好奇,“为什么会同意让我这样的菜鸟来采访你?”
夏瞳愣了愣:“因为我看出你是学过跳舞的。我想,只有你才能理解舞者的心情。”
“这……”我摇头,“说实话,我并不全能理解。我是放弃了舞蹈的人——很早就放弃了。倒不完全是因为身体条件不够,而是觉得完全没有成就感,不像是演员拍了电影,可以随时播放,也不像作家写了小说,有一本书可以捧在手上。舞蹈的话,只有舞台上的那一刻,如果没有拍照或者录影,就什么都没了。那么辛苦,练功,受伤,流血流汗的,最后好像什么也没留下——不,既然没有痕迹,就跟完全没做过一样。所以我那时觉得不值得……当然,去剧院看演出,我还是很喜欢的。”
夏瞳看着我,从钱包里取出一个书签来:“我也曾经想过,为什么我这么爱芭蕾——你说的不错,那么辛苦,最后可能什么也留不下,虽然可以录影,但是也许你某一天发挥得最精彩,却不是收录DVD的日子,那精彩的瞬间就没了。不过后来有一天,我在电视里看到舞团的演出——那是先生生前最后一次和舞团一起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他那时候已经快九十岁了,坐着轮椅,让人推上台来,参加谢幕。我真的很佩服他对舞蹈的痴狂。后来我去拜访基金会,见有这个纪念品书签,上面是先生的一段话,我觉得,说得很对。就是我心里的想法。”
她把书签递给了我——已经很旧了,显然她一直带在身边。我看上面写着:“tongtoit.It,no,noinbeet.”
我的英文并不怎么好,看得懵懵懂懂。
这时,便听夏瞳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道:“你必须热爱舞蹈,并坚持下去。尽管它对你毫无回馈,它没有可以留存的手稿,没有可以挂在美术馆的墙上的画,不会像诗歌一样被印刷并售卖,什么都没有,它只有瞬间的感觉,让你感觉到你还活着。”
简直就像教会里的信徒背诵《使徒信经》一样,这番话,她大概在心里重复了无数次,所以一张口就说了出来,全无停顿。不过,她又和教徒不同——教徒们是通过无数次的背诵,好让自己遵照上帝的教导而生活,夏瞳背出的这段话则是因为这个人道出了她的心声。
你必须热爱舞蹈,因为只有在起舞的瞬间,才感到自己活着。
我也想找一个练功房,去重拾已经放弃了二十多年的芭蕾,体会一下这种感觉。
“再见。”夏瞳点头微笑,与我告别。
像是女演员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捧着鲜花下场,她在众人在注视下走出咖啡馆去——其实,在她,鲜花和掌声都无关紧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