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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鱼手脚麻利地将差役们送过来的米粮归拢好,怜怜也将勺子袋子碗一一摆开,准备开工,人逢喜事精神爽,剑穗失而复得,她干活时脸上的笑都比平常要甜了几分。
属上午这会儿人最多,摊前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二人刚忙活起来,却出了个小插曲——一个连续几日都过来领粮的青年不知哪根儿筋搭错了,排队排的好好的,突然亮开嗓门儿,在大庭广众之下念了一首酸诗,大意是什么自从初见,思念佳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读书人么,总喜欢抒发一下情怀,倒也不是多么露骨的话,不过这么些人呢,还是太大胆了些,尤其是他念诗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怜怜,这下大家都知道是谁让他辗转反侧了。
事发突然,怜怜无措地拎着粮袋子,羞得满面通红,一时骂也不是,躲也不是。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登时跟着瞎起哄,不远处的林小木早将一切看在眼里,黑着脸就往这边儿跑。
还没等他到跟前儿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唐突佳人的书呆子,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突然如神兵一般,从天而降,自怜怜手里夺过米袋子往那青年手里一塞,“年轻人,看你这身打扮也是个读书的,如今国家有难当前,你非但不出力,还有闲心跑过来念诗挑逗女娃儿,哗众取宠,书都叫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要是像你这种格局的男人都能考中为官,我看我朝的未来也没什么希望了!”
这顿数落对于惯要脸面的读书人来说可不轻,简直比让人揍上几巴掌还难受,那青年听了,顿时涨红了脸,无言以对,羞愧之下匆匆夺了米袋子就跑了。
窦文杰望着他狼狈远去的背影,大手一挥,“别看热闹,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非常时期,帮不上忙也别添乱,再有不懂事瞎扯淡的,一律按妨碍公务处置!”
说完,也不拖泥带水,大踏步往坝上走回去。
可能是自小出身军营的缘故,窦文杰说话掷地有声,有厚度有力度,大家都被他磅礴的气势所压,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排队,再没人叽叽歪歪,原先还有心思浑水摸鱼也趁机占两句便宜的几个毛头小子更是跟缩脖儿鹌鹑似的,不敢起刺儿了。
林小木站在一旁脸色难看——他一个本该在此事中扮演主角的人莫名成了个围观群众,一口窝囊气噎在嗓子眼咽不下去,这叫什么事儿啊?一个男人当众表白怜怜,他还没来得及出手护花,另一个男人又从天而降,替怜怜将问题完美地解决了,他算干嘛的?
怜怜拍拍胸脯后怕道,“突然冒出这么个人来可吓死我了……余鱼,我怎么觉着我好像命犯烂桃花儿呢!不过你别说,这窦文杰,人还挺正义么,要是他不帮平王做事就好了,嗐,他在小事上分辨的这么清楚,怎么大事上就那么糊涂呢?”
林小木一听这话,心都提起来了,怜怜竟然在夸窦文杰?加上前几日道听途说,汪小溪八卦说窦文杰似乎在找续弦……
便沉不住气了,上前道:“余鱼,咱们换换位子吧,你们俩年轻又好看的小姑娘在一起容易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不安全。”
怜怜倒是想和林小木在一起多待一会儿的,嘴上却故意逗他道,“可林大哥你的武功没有余鱼高啊,还没有跟余鱼在一起安全呢!”
林小木脸色愈发难看,“……我有迷药。”
别管武功如何,有个大男人往旁边一站,气势还是要强些的,余鱼点头应允,看着林小木一脸郁闷,忍笑走开,去了原本属于他和汪小溪的摊位上,却发现摊上正在派米的是白玉楼。
汪小溪呢?余鱼疑惑。
白玉楼冲她向远处使了个眼色,余鱼恍然大悟——芙筠正站在汪小溪身边眉飞色舞地说话,汪小溪听得挺认真,不时还回应几句,估计是在讲京城的趣事。
余鱼欣慰地点头——这丫头这回算是投其所好,找对路子了,性格也比之前放得开了,汪小溪不说这就喜欢上她了吧,至少现在也拿她当半个自己人看了,好兆头。
此情此景甚是和谐,倒是在一边上蹿下跳老是打断他二人说话的恩雅看起来有些多余和讨厌了。
看余鱼笑意盈盈的一脸慈祥,白玉楼有些疑惑——人或多或少都会有嫉妒心的,汪小溪跟别的姑娘聊得不亦乐乎,她非但没有火冒三丈,好像还挺高兴?
余鱼见他看自己,忙收回慈祥的目光,故作闲话,实则打听,“……白玉楼,你们平时查消息都是怎么查的啊?”
白玉楼虽然不愿意她卷进来,奈何余鱼不听话,忙前跑后的比他还热心,也只得勉强认同了同伴关系——不认同也没办法么,这丫头是铁了心了的要跟着掺和。
“春香楼下边的各大消息网会将每天各地发生的事情汇总,大事三天一传送,其他小事按月上交。”
余鱼本以为是他想要什么消息,指定了范围,再叫底下人专门去查呢,没想到竟然是底下的人将每天发生的大事小事全部都拢上来,不禁惊得咋舌,傻乎乎问道:“那你每月岂不是有很多很多的消息要看?”
这得是多大的工程量啊,要从中得到有用的消息,无异于大海捞针么!
余鱼以为只看大事就够了,鸡毛蒜皮大可不予理会,白玉楼却道:“消息可大可小,并不会因为它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消息就没有价值,很多事情其实需要管中窥豹,融会贯通地串联起来。”
余鱼看着他丰茂的头发,眼含疑惑。
白玉楼立即明白她在想什么,弯了下嘴角,“脱发与思虑过重、熬夜、洗发频率……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余鱼将信将疑,脱口问道:“那跟什么有关?”
“脱发,是一门玄学。”
“……”
余鱼看他一本正经回答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那你每天看那么多的消息,都能记得住么?不如我来考考你?”
她的小心思太过明显,白玉楼只作不知,含笑点点头。
“你有没有听说过京城中有一袁姓人家?”
余鱼想了想,补充道,“是一家四口,有子女二人,大概是做官的或者那种有钱的大户人家,不是平民百姓。”
说完,又觉得这点信息太笼统,恐怕没什么希望查到,毕竟京城那么多户人家,袁又不是什么特殊姓氏,万一袁家只是个小官小吏之家,并不出众……
白玉楼将米袋子扎好递给对面的大娘,反问:“你打听京城里的人做什么?”
“想知道咯,虽然和平王谋反的案子没什么关系,但对于我来说很重要!”
白玉楼手下忙活不停,嘴上道,“此言差矣,这和平王谋反,关系大了。”
“啥?”
余鱼以为自己听错了,忙急切求证道,“这么说你真知道袁家?他们还和平王有牵扯?”
白玉楼脸色略微严肃了一些,“我也只是暂时有这个猜测而已,目前还没得到证实,如果得了实证,窦文杰绝不会再帮平王了。”
余鱼听得些许糊涂些许明白,“里头还有窦家的事?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啊?”
“京城中众人皆知的袁家只有一户,就是兵部主事袁立达,我估计你要打听的就是这家,不过袁家不是四口,而是五口。”
余鱼想起袁老板的话,忙追问一句,“你说的这个袁家有没有做过卖女求荣的事?”
白玉楼点头:“有,他家之所以出名也是因为这个。袁家有兄长一人,姊妹二人,家主袁立达年纪不小却仍只是兵部的一个小主事,仕途不得志,挪动缓慢,儿子养花逗鸟也没什么出息,唯独一双女儿生得如花似玉,教养成了大家闺秀,他见女儿长得好,便图捷径,不将心思用在提升业绩上,反是动了用美人贿赂上司站队的歪心眼。”
“这人怎么这样!”
余鱼皱眉,这跟袁老板说的身世好像还真贴合上了,若真如此,不知她是袁家两姊妹中的妹妹还是姐姐了。
“他决定将二女儿送入窦府,讨窦少将军——也就是窦文杰的欢心,只不过那时候窦文杰已经有了正妻,袁二小姐抬过去便只能做妾。”
余鱼自从涉入此案后,也对朝廷的各种事情比较关注,一路打听到不少,听白玉楼这么说,便有些地方想不明白,“自从有了兵部,都要取缔大将军府了,念着窦家卓越的功勋才没有动,现在不说形同虚设吧,也就跟清闲的勋贵差不多,袁立达想走歪路子升官,不去找自己在职的顶头上司兵部尚书谄媚,怎么反倒找上窦将军府了?”
白玉楼颇为赞赏地看她一眼,却并未仔细解释其中缘由,继续道:“想不到轿子都从后门抬过去了,袁立达才发现,竟然是大女儿不声不响地代替妹妹嫁了过去,而二女儿叶早已逃离出府,不知所踪。”
余鱼震惊,代嫁只听说书人讲过本子,还真有这事儿啊?
“袁立达大为光火,因他大女儿秀外慧中,姿容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比叛逆的二女儿还要出色很多,他原本打算‘卖’个更高的价钱为儿子铺路来的,可想不到两个女儿骨子里竟叛逆,就这么鸡飞蛋打,一逃一失。”
余鱼幸灾乐祸道,“活该!这袁立达真不是个东西!他只想着自己和儿子,难道女儿不是他的骨血?看着一点点长大成人的,他怎么忍心!再说,她们不是还有娘亲么,她就从旁看着,也不阻止?”
她义愤填膺地说完,侧头,看着面色淡然,突然消声的白玉楼,猛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无意间的话是不是触动了他,他的遭遇可是比袁家姐妹还不如呢!
余鱼一时又悔又急,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可说出的话又收不回,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想要安慰几句,又猛然想起他还不知道自己已从白敢先处知晓了他过往的一些经历,若这时候贸然说出来,恐怕对他的伤害更大——不堪回首的过去,没有人想叫别人知道的。
一时语塞,白玉楼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动了动胳膊,似乎想撤回,余鱼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太鲁莽了,连忙将手向下一松,顺势接过他手中的勺子,“你米舀得少了,阿婆和她后边的弟弟是一家的,装在一个袋子里就行了。”
阿婆一笑露出两个豁牙,赞道,“姑娘好记性!”
余鱼也冲她咧嘴一笑,神色自然了些。
白玉楼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拿回自己的勺子,接着道:“因为袁家大女儿袁妩比二女儿袁媚各方面都要更好,所以窦家等于是占了便宜,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追究下去,且她嫁过去不久后就有了身孕。”
窦家估计怕再换回去,动作还怪快的!
“同时窦文杰的正妻多年卧病于榻,当年底没熬过去撒手人寰,窦家家规又森严,妻妾不盛,便自然而然地将窦文杰唯一的妾室袁妩扶正,据说窦文杰本是个粗人,对圣贤一窍不通,却粗中有细,对她呵护有加,袁妩丝毫不受委屈,一时还传为一段佳话。”
说到这,余鱼想起她听墙角时窦文杰跟平王提到的“妩娘”,应当就是袁家那个大小姐吧!照这样看,夫妻琴瑟和鸣不是挺好么,她又怎么会像平王说的那样,趁夫君在边关打仗时突然带着身孕走失了呢?
“可好景不长,就出了平王叛国通敌的事,平王当年虽然有窦家的支持,但他生性多疑,怕窦家会为了保自己的荣华而被皇上收买不跟他一心,便私自联系了西戎人。后边的事你都知道了,被无意撞见的汪国声揭发后,平王不得不亲自挂帅以证清白,说是他挂帅,其实都是窦文杰带兵,最后好歹保下了他一条命。”
这倒是和窦文杰说的对上了,余鱼想起窦文杰说过,他要是事先知道平王勾结了外邦,一定会阻止,可见窦家事先真是不知道此事。
当年西戎人拿到地图趁其不备攻破边境五城,窦家战神的名声已经大不如前,要不是后来又拼力夺了回来,窦家恐怕就要成为背负历史骂名的罪人了!
细细想来,平王当年何止是不信任窦家只想着自己登顶,他甚至是完全没考虑过窦家的名誉和将来,将窦家彻底置于危险的境地,可就在这种情况下,窦家还是忍气吞声帮他破了西戎的铁骑,不但救了他一命,还给他扬了名,也算是看在亲戚面子上牺牲了不少,仁至义尽了。
经历此事,平王更是笃定了窦家与他分割不开,即便窦家不帮他,因为这件事,皇上也会认为他们就是一伙的,不会再信任窦家了,所以他是吃定了窦家。
余鱼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白玉楼要在青州将计就计,皇上气度不凡,如今已经不计前嫌,派梁文道对窦家抛出橄榄枝,只要叫窦文杰再认清平王的真实面目,不再做他的刀,此事便有很大回旋的余地!
窦文杰行事粗犷,人却细致,可不是那种任人利用吃了亏也不吭声的傻瓜,如今平王就算再许诺了他什么高权重位,那也是没谱的事儿,何况他当年不拿窦家当回事早已有迹可循了,这种人真能说话算话?
与虎谋皮的勇气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如果是她,就算不向皇上投诚,也不会帮平王。但话又说回来,高风险与高收益并存,对于某些人来说冒险赌一把也是极大的诱惑,余鱼现在并不能确定窦文杰到底是哪种人。
白玉楼见她在思索,刻意停了一会儿,方继续道,“可就在窦文杰出征挂帅的时候,袁妩不知为何,挺着大肚子执意要去边境找夫君,窦家人不允许,她便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红儿偷偷从将军府跑了出去。”
从白玉楼方才的描述中,足可以看出袁妩比妹妹更为娴雅多才,是一个典型的大家闺秀,想不到她竟会做出千里寻夫这么大胆破格的举动。
不过再想想,她都能大义替妹出嫁,想也不是个只会三从四德捏针绣花的女人,这思想这魄力,算得上是个有勇有谋的女中豪杰了。
“就在窦家军大获全胜的时候,窦文杰接到了妻子私自出府寻他却半路失踪的消息,原本该庆祝的一夜,兵士们都没敢张扬,早早歇下了。窦文杰认为是西戎人恨他驱逐,掳走了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因此更加痛恨西戎人了。”
怪不得他看见恩雅时是那个眼神儿了!
余鱼问道,“可他怎么就认定是西戎人干的呢?”
“……听人说的。不过也有人说袁妩早就嫌弃了他这大老粗,只是迫于窦家势大不得不忍耐,跟他虚与委蛇度日,终于趁他不在家这机会跟她妹妹一样——逃跑了。甚至还有人嚼舌根说连孩子也不是他的,是袁妩跟人私通怀的。”
余鱼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自己恐怕也这么认为吧?所以他宁愿说相信妻子是被西戎人掳走了,而不是跟人跑了。”
白玉楼点头,“也有可能。毕竟大多数男人都要面子,尤其是这方面。”
余鱼叹道,“也许他爱袁妩太多,害怕这个才是事实的真相,不敢面对罢了……无论袁妩爱不爱他,在这场感情里,他都是弱者。”
白玉楼不解地看她,“为何这么说?”
大多数人可不会这样想,只会想——不过一个女人么!窦文杰还能缺女人?
余鱼的想法倒是另辟蹊径,尤其像窦文杰那样铁骨铮铮的硬汉,向来是站在顶峰的男人,怎会容忍在感情中的卑微?
“直觉。”
余鱼一笑,“况且袁妩若真如你说得那般好,是个男人大抵都会放不下吧……再坚硬的人都有软肋,窦文杰如今坚不可摧,不好谈拢,说不定是因为,他的软肋已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