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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汴梁乃豫州之分野,天地之中枢,八方之冲要,腹心之重地,其名曰大梁、曰梁州、曰汴京、曰汴梁,历代更改不一,可谓巩固金汤亿万年不拔之地。”——《如梦录》(明)
韩九几乎不能相信开封会被攻被,一个月前的张清也不相信。
他还清晰的记得当时有一天,在阴雨中,他独身一人站在开封北城墙上眺望着远处一道参差不齐的低矮土堤以及更远处一道几乎与开封城墙等高的影子久久发愣的情景,清晰的记得而后一桩桩永生难忘的匪夷所思。
那天,城墙上的守兵们都躲在了窝铺里,躲在了城楼里,只有他站在阴雨中。
雨水早已打透了他的衣服,视线也早已模糊,但张清就像没了感觉一样。他的心很乱,他的思绪很乱。不知道为什么,那道土堤就像横在他心中的一堵墙,压得他很不舒服。
只是当时,他还没有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要不是手下兄弟不停的叫他,张清都不知道自己还要在那里站多久。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反正就是心烦意乱,就是就总感觉哪儿不对劲儿。这种强烈的预感已经笼罩在他心头很长时间了,那天尤其强烈。
他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他的右眼这段时间也老跟着跳,多年不曾出错的异样感觉让他很清楚一定有什么事会发生。
但再不好还能差到哪儿去呢?他却一时还想不明白。
被围了快五个月的开封城中已经开始出现人吃人了,还能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糟心的么?
他们没吃的,围困他们的贼军们估计也没什么吃的了。河南周边打了这几年仗,粮食早打空了,也就开封因着王府和漕运能补上些粮食,其他的地方哪来的余粮。
而且朝廷不救别的地方,开封却总是要救的。因为除了京师和南京外,开封恐怕就是大明最重要的城镇了,这里都不救,岂不是要坐等气数耗尽?
就算真有什么变数,只要再咬咬牙,贼军们也总会退去。贼军号百万,粮食耗费更加巨大,日久更难坚持,又怎么能挺得过这曾号“北京”的开封城。
至于开封会被攻破,张清连想都没想过。
开封是他这个也算见过不少世面的人这辈子除北京城外见过的最雄壮的城池了,“八省通衢,势若两京”绝不是一句玩笑,更不仅仅是指它的商贸和道路之要。
张清为会如此去想?决非是他见识短,而实在是开封在有明一代都是真正的雄城。
毕竟开封称“北京”可是整整叫了十年!
洪武元年(1368年)三月,朱元璋定汴梁为北京,并准备在此建立都城,后虽最终于当年在应天府(南京)称帝,但也开始了明代两京制的先河。但“北京”还是做为陪都一直到洪武十一年(1378)因周王在此就藩才被撤销,并称开封府。
因为开封曾被定为北京,所以明代的开封城从里到外都是按皇城的标准建的,开封的城墙也因此包了砖,成为坚固的砖城(以前为土制)。
开封城有紫禁城、萧墙、砖城和土城共四层城垣,总体布局类似于南京城的宫城、皇城、内城和外城四层形制。后来,迫于黄河水患的威胁,又在四重城垣外围增筑了护城大堤,最终弄成了五重城垣层层围护的新格局。
那么,开封城到底有多雄大呢?
开封砖城周长20里190步,高3丈5尺,广2丈1尺。护城河深1丈,阔5丈。共有5个城门,每门各建瓮城三重。全城共敌楼五座,俱有箭炮眼,三方四下,十六邪;大城楼五座,角楼4座,星楼二十四座,俱按二十八宿布置;窝铺五十四座,炮楼十座,敌台84,警铺81,甚称严密。(明朝的一里等于三百六十步,也等于一百八十丈,一丈=3.33米,因而一里大约为600米)
此时的开封土城因主要是建于后周和宋时的外城墙,大都已基本废弃,很多地方只余城基,残存的城门也全被土填死,成为了防备河患的一条土基(就是一条土坡子)。土城的周长大约在四十多里,张清眺望的破败土堤就是此墙。
而开封的萧墙,也就是周王府(紫禁城)的外城墙为9里13步,王城(周王府)的周长约2520米(无古代记录,为现代考古测量)。王城的范围在今龙亭公园一带,公园大道为其中轴线,大抵为宋宫城的范围。
如果还是无法估算开封城在当时的规模,可用同时期河南其他城池与其比较。
古都洛阳,明清时期的河南府城周长仅八里三百四十五步,整个府城还比不上周王府(按萧墙计)的面积大。河南其他王府的所在城市,南阳城周长六里二十七步,彰德城周长九里一百一十三步,卫辉城周长六里一百三十步,钧州城周长九里,怀庆城周长九里一百四十八步,汝宁城周长五里三十步。
开封光周王府的周长就九里十三步,周王府就已经和河南的几个重要城市的规模相当甚至还要大!而周王府在开封城内却仅约占全城面积(以砖城内计,土城不计)的五分之一。
开封城之广、建筑规模之大可见一斑。
开封五门(宋、元共十二门)外的道路,分别通往开封周围各县。其中曹门通兰阳(今兰考),宋门通陈留,南门通尉县、通许,西门通中牟,北门通延津,谓之为“五门六路,八省通衢”。
古人称开封为豫州之分野、天地之中枢、八方之要冲、腹心之地,决非什么夸张之言。否则也不会自宋在此平原之地建都之后,元、明、清几代仍不断重建、完善、修缮如此雄城。(几代的开封从地下到地上层层叠叠,一城压着一城,每代基本都在重建)
而除此之外,开封还富足的令周围均黯然失色。“满城街市,不可计数。各色生意,牵连不断。”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仅从开封城中“有梳子店三巷,每巷有三二十家,俱卖四川黄杨、福建荔枝、松根净齿精致梳拢”就可管中窥豹。
甚至于五门城关外,也是商铺林立,“过客店排门挨户,生意不亚城内”。宋门外有过往客店、饭店、竹竿行、羊毛行等。南门外有酒店、杂货铺、纸张铺等。曹门外有棉花市、鲜果行。西门外紧挨开封城墙建有一座小城,也建有五门,小城内有各种生意。西门外还有“马市街,早晨牛驴上市,午间骡马上市”,建有三五十座大店,专住买卖骡马的客商。北门外是旅店和碱店。
以上这些,凑一块儿,正是李自成魔障似的三打开封的主因。他不仅要势,也要财。
而对明廷,就如当时人周腾蛟所说:“汴城不守是无河南,河南不保是无中原,中原不保则河北之咽喉断,而天下之大势甚可忧危也。”正因此,崇祯皇帝也是不惜血本,将一支支部队调往河南,拼命要解开封危局。
只不过这些,对张清而言却又太遥远了。他既看不到,也想不到,但他有他的眼界。
“张头,张头……”那是张清的好兄弟瘦猴儿再次的呼叫声。
张清迷茫的又看了一眼北方,然后扫视了一眼阴暗中城墙上连绵不断的高大敌台,最终还是下了城墙。
早过了换岗的时辰,又下起了雨,的确没必要在这牢不可破的城上白白受罪。
张清是协守曹门(偏北的门)的社兵中的一个队长,因为社兵只是义勇,也就没有通常的官军结构编组,他的队内也没有下层编设,完全是靠亲近来掌控队伍。
在李自成第一次攻开封时,祥符知县(祥符县位开封城内)王燮就与城内官绅合谋,于城内八十四坊,每坊议立二社,每社抽门兵组织社兵(民兵)协守五门,然后这协守方法就沿袭了下来。
张清的手下本应有五十人,但现在却已不足四十人。
长期的围困,城中早就开始缺粮,就是他们这些协助守城的社兵也每日只能得到一碗稀粥,其余只能靠在自家就食。有些人家中无粮就只能饿死、病死,这时也不会有人去找,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因为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下城的时候,张清看着在阴雨中看不到边际的街巷,一时又有些心堵。这么大的城市,如此的繁华所在,现在竟然安静的让人可怕,缺少食物的人们都在减少着一切不必要的活动。
因为其他人早已都先跑了,下了城后,下着雨的空寂街道上只有张清和他的兄弟马小天两个人。
马小天是瘦猴儿的大号。
“大哥,你说这朝廷不会放弃开封了吧?”瘦猴儿缩着脖子冷不丁的问。
“放弃开封!怎么可能?世人皆知:天下藩封数汴中(开封)。周王子嗣繁盛,据说光郡王就封了200多个,居于这开封城中的就有70余位。我们来这城中也有快一年了,眼见这城中连着各位大王以及将军们的府邸怕不是有数千所。这么多的显贵,朝廷怎么能放弃,又怎敢放弃?”张清皱着眉头反问。
“那怎不见援军们拼命来救?北岸的山东官军过来又退回去,也不像拼命的样子啊!粮食也运不进来。再这么下去,贼人不用打,我们就全被饿死了。”瘦猴儿恨恨道。(左良玉大败的消息,他们是得不到的,因为层次太低,也因为怕影响军心)
“我家中不是还有粮么?你今日可遇了什么烦事?”张清疑惑的问,今天瘦猴儿的情绪很反常。
“也没什么,就是成天看死人心里头不舒服。光守城的兵每日都上百的饿死,你说百姓得死多少啊!官儿们我看也都不当回事了,怕有了别样心思。”瘦猴儿抽了抽鼻子说。
“怎么说?”张清奇怪的扭头顺着问。
注释:
注1:窝铺是建在城墙上用于隐藏士兵的洞穴,它不漏雨,挡风保暖,并有木地铺,一面坡。
强调一点,窝铺不是开在城墙里的“藏兵洞”,而是专门建在城墙上的。它大约高不会超过2.2米,宽4米以内,这是山西大同城墙上的窝铺数据,因各城不一样儿,形制大小可能也不一样。
注2:明朝历代周王位下分封郡王70余府,合计追封郡王共270余位,仅开封城中就有72家。除此外,开封还有一些开国元勋后代的王府,如徐达后代的徐府。各种将军、中尉、仪宾府更是遍布城内各主要地段。这些显贵之府最多时达四千余所。
注3:开封城数据主要以明晚期的《如梦录》和现代各论文及考古资料为主,它们彼此间有一些差别,不能说非常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