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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开让开!总督大人驾到,闲杂人等通通让开!”
布尔诺,斯皮尔博城堡,东城门。
十几名带甲骑兵吆喝着,驱散了堆积在城墙下的外城区难民。
拖家带口的难民哭丧着脸一哄而散,显露出被人群挡住的摩拉维亚总督,以及一张阴沉得快要滴出水的脸庞。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踏上城门塔楼,怒斥一脸不安的城防军总司令翁德雷:“到底怎么回事?侵略者是谁?到底查出来没有?”
“查出来了,大人。”翁德雷总司令令属下呈上一面镇民自卫队缴获的红底金狮旗,“来袭者是波西米亚的王国军和西里西亚的雇佣兵。”
“不可能!陛下和伊日那厮签署的同盟协定要持续到1471年才终止!”
翁德雷同样难以相信这个答案,他磕磕巴巴地替伊日解释道:“也许、也许是摄政王麾下的哪个将军自作主张……”
“你的眼睛是买腌橄榄送的吗?”
约拿满脸写着恨铁不成钢,指向城外漫山遍野的敌人:“你管着这叫自作主张?我上次见到这么多活人,还是去给宗座阁下送行的时候,那可有足足两万大军!莫非波西米亚人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不成?而且为什么不早点发现?边境巡防官到底在做什么?”
他身后的随从秘书小声提醒道:
“总督阁下……边境巡防官被您裁掉了,为了省钱……”
“啊,该死,我忘了。”
约拿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但在下属面前控制住了冲动。
翁德雷以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事指挥的角度建议道:“大人,事到如今,唯有拢城死战,以期援军了。”
“不会有援军的,陛下三天前已然带着所有挥得动剑的成年男人前往巴尔干了。”
他面色难看,双手按住城垛,坐看波西米亚的士兵大肆屠戮城外尚未入城的数百民众,在黑暗混乱的时代简直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假如换作是他,他大概同样会下令屠杀,一方面震慑城内守军,一方面没有那么多粮食养活俘虏,不如杀之一了百了。
但就像憧憬是距离理解最远的距离那样,理解不代表能接受。
他离开故乡十年,辗转各国,就像骑士小说里的主人公那样,云游四方,寻找值得侍奉的主君。漫长的旅程起自威尔士领地的加的夫郡——这是昂撒佬的称法,威尔士人对当地还有另一个称呼,莫甘努格。
故事是俗套的,年轻的领主之子年少无知,与一群自由不羁的奴隶打成一片。
虚伪的“微服私访”在内战爆发后毁于一旦,起义者被消灭,投降者遭处决,太阳照常升起。
如果当时做点什么就好了——就算常在深夜辗转反侧地幻想一个团圆美好的结局,已发生的悲剧也无法扭转。
翁德雷:“要不……尝试与敌人讲和怎么样?”
约拿冷冰冰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翁德雷害怕地缩起脖子,打消了劝和的念头。
两人行至城墙靠内侧的城垛边,俯瞰墙下惴惴不安的数千难民与气氛肃穆的城防军士兵。
“我的臣民,我有一个糟糕的消息要告诉诸位:我们共同的敌人——波西米亚人,带着那些曾经奴役你们的庄园主老爷,带着一副副新的镣铐,现在杀回了摩拉维亚,包围了我们的城堡。”
约拿话音既落,立刻在难民间引发了骚动。
他从来没有起过投降妥协的心思,相信斯皮尔博城堡不可能失守。给予他信心的不仅有久经沙场的城防部队,更是这三年来治理这片土地所积攒下的民心。
“敌人尚没能包围南部城门,我会派出骑兵护送各位离开斯皮尔博,我希望你们把我的意志传达给各地的自由民。”
城防军分出一支五十人左右的骑兵队,清理出了通往南城门的道路。
约拿攥紧拳头,对着城垛奋力砸下:
“不愿为自由而牺牲的人,幸运的女神抛弃他,逝往的英灵唾弃他,幸福与尊严弃他而去!为苟全性命而抛弃斗争之心的人,最终,自由与生命全都得不到。”
难民间的骚乱渐渐平息。
人们平静地聆听他的呐喊,时不时掀起应和的呼喊。
约拿激动地拍打墙垣:“想想是谁把土地分给你们,想想是谁还你们自由!是波西米亚人吗?是领主老爷吗?不!是我!是维也纳的皇帝陛下!更是你们自己,这份自由是你们亲手争取来的!你们拥有的每一寸崭新的土地,哪寸不是流着汗水一点一滴开拓,难道要这样拱手让人吗?”
“不!”
布尔诺郊外曾是大领主的密集庄园区,滋养着无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奴。
他们世代被奴籍与枷锁囚禁在亲手耕作的土地上,从罗马帝国时代到中世纪,从未拥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尊严。直到奥地利的统治者修改了封建法,奴隶们才有资格亲手开垦属于自己的土壤。
当约拿的话撩动了他们最敏感的心弦,人群顿时爆发出强烈的反响。
“很好!相信我,不甘心的不止你们,所有摩拉维亚人都不会愿意被波西米亚人统治。所以去吧,去动员那些不愿做安安饿殍的人,去奥地利,那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武器。带着那些人回来,保卫你们的幸福生活——翁德雷!”
“到!”
翁德雷向他敬一军礼,眼中饱含着崇敬的热情。
作为胡斯徒,享有和天主教徒同样的生活,从不曾受到过哪怕一次的歧视。从叛军头目到城防军司令,他从未遗忘这份恩义,而今是到了偿还的时候了。
“你带着这些人,动员地方军队,尽快回来救我。敌人势大,恐怕仅凭这一千多守军撑不了几天。”约拿小声说,“如果各地府库的装备不足,你就派人去维也纳找艾伊尼阿斯主教和江女士,他们会替你解决一切需求。”
“那您呢?”
“我走了,人心就要散,我不能走。”
此乃谎言,约拿巴不得立刻逃回奥地利,待准备充分再杀回来,可刚夸下海口就要他撤离,实在拉不下这个面子。
遥望翁德雷匆匆离去的背影,约拿走向城堡塔楼的临时指挥部。翁德雷一走,维系城防的重任就又得由他亲自安排。
在卫兵护送着返回要塞的路上,三名并肩同行的农民发现了总督,挥手嚷道:
“总督大人!为了不再做奴隶,我们会努力守城的!请尽管支使我们吧!”
约拿朝他们微笑着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继续前进。
不是奴隶了吗?好像是的,但又好像不是。
从忠于主人到忠于领主,人究竟算不算自由?说到底,自由的尽头在何方,究竟怎样活着才不算受奴役呢?
真是个需要用一生时间去思考的困难问题啊。
保加利亚行省,索菲亚城堡北方,斯利夫尼察村。
苏丹战败的战报迅速传遍巴尔干,即使各地领主再怎么努力阻止,来无影去无踪的匈牙利商人依旧不断传播着不利于穆斯林团结的话。
忠诚的臣民应当质问“你为什么专挑这事报道”,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忠诚的义务——尤其是斯利夫尼察村的村民。
5月28日,夜。
经过数日行军,杜兰德国王亲率塞军前锋成功抵达索菲亚城郊,随行的更有来自奥地利的“马雷克修士”,不过似乎他似乎更喜欢自称为基诺申科夫,一个毫无内涵的名字。
基诺申科夫最近有些苦恼。
塞军的进展相当神速,短短一周时间,不仅收复了以往被突厥人侵占的南部领土,还一举攻入了奥斯曼帝国的保加利亚行省,如入无人之境,不如说有些过于顺利了。
他们沿途遇到的抵抗微乎其微,塞国故土的人民喜迎王师很正常,但为什么保加利亚境内也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突厥人的军队呢?不会真如传言所说,苏丹战败,被十字军全灭了吧?真的假的?
不久前,他还处于是否应该出卖杜兰德国王的纠结之中。未曾想,边境的突厥军队毫无战意,稍稍接战一阵便逃之夭夭,塞尔维亚人追都追不上,只得望背兴叹。
地狱到天堂的距离竟然如此之近,搞得基诺申科夫都动了买几本赎罪券的心思了。
“马雷克修士大人——”
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基诺申科夫听到后面传来陌生的喊声。
他偏过头,就见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挥舞手臂追逐着马车。
“停车。”
他搀扶着长缘跳下马车,总觉得手里缺了点什么,于是掏出了那本几乎没怎么翻过的福音书——空页上还有罗贝尔和艾伊尼阿斯的亲笔签名,真正意义上的典藏款。
那个塞尔维亚年轻人撑着双腿,慢慢停在他面前。
“马雷克修士大人,我,我想向您忏悔!拜托了!”
他的德语磕磕绊绊,宛如孩童初学般稚嫩。
在露天的野地聆听信徒的忏悔不合规矩,不过“马雷克”从来也不是守规矩的好人。
年轻人话音刚落,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枚金币。
他坚信没有什么困难是钱解决不了的,如果生活上有困难,一定是不够有钱导致的,所以直接发钱就好了。
塞尔维亚年轻人连忙摆手:“修士大人,钱,不需要,我有钱。”
“那有什么需要向我忏悔的呢?”
“修士大人,事实上,我的罪孽正在于此。”
年轻人虔诚地将手按在胸前:“我是伊万尼察镇的庄园主,我的骑士祖父曾经跟随先王奋战,因战功获得了这片封地。但我却只凭血脉的关联,年纪轻轻享受着根本不该属于我的财富,而许多比我更加努力生活的人却穷困潦倒,我因此十分愧疚。”
“侬脑子瓦特了?”基诺申科夫欲哭无泪,“不喜欢钱和土地可以送给我,我喜欢呐o(╥﹏╥)o”
“这……可主不是告诫我们……”
“主只是要你节俭爱人,又没让你把家产捐了,年轻人不要瞎搞扩大化。”
基诺申科夫举起圣经去拍他的脑袋。
“如果良心不安,千万记得给农奴盖栋好点的居所,过节一定要放假,天寒地冻的日子不要让人出门劳作,把他们当人而非牲口一样看待……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可以是大善了。”
“谢谢您,我感觉心里好受多了。”
年轻人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恭敬地赠予他一份礼物——一件镀金的十字架项链。
“我会尊奉主的劝诫,无私待人,但愿能成为一名好领主。”
也不一定,如果遇上我,管你好人坏人都杀了。
他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笑着送别了那个塞族年轻人。
真好啊。
如果掌权之人都有如此觉悟,他当年何至于沦落到杀人放火的地步呢。
他掂量着年轻人送给他的十字架,面露疑惑之色。
好沉的十字架……等等?
纯金的?!
说好的穷逼塞尔维亚人呢?我再也不相信天杀的情报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