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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角湾北岸的加拉塔殖民地,由一代代热那亚商人与殖民者建立的城堡,现在,成为日薄西山的拜占庭帝国最后一道防线。
用“最后一道”来形容或许不够恰当,也是对南岸依旧在苦苦坚守的希腊军队的不尊重,但随着阿克修斯皇帝及其亲卫队乘战船北狩加拉塔,事实上抛弃了仍在坚守的君堡市民,市民自卫军的士气也随之跌入谷底。
在罗马帝国上千年的历史上,君士坦丁堡的地界曾向外扩张,由狄奥多西大帝主持修建的狄奥多西墙现落入突厥异教徒之手。在那之后,帝国仍手握一道年久失修的旧墙,这是亘古的城邦时期,由希腊城邦的殖民者修建的古老城垣。
现在,为数不多的市民卫队捣毁了皇帝的军械库,将武器装备分给平民,坚守着这道拱卫生命的防壁。
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居住在旧墙之后市民,祖辈不乏王公贵胄。当他们亲眼看见突厥人的屠刀砍杀失陷区的市民,妇女儿童遭奸杀掳走,男人奋战而死,下场凄惨,无人能在这场亡国之战置身事外。这脆弱防线之后,便是家人亲友。穆罕默德不明白的是,明明这道旧墙比狄奥多西脆弱得多,敌人的兵力比之前衰弱得多。
为什么,反而更加棘手了呢?
吕科斯河,君士坦丁堡的母亲河,西北向东南流向,垂直于狄奥多西墙。
经历数日苦战,突厥军队未能一鼓作气突破第二道城墙防线,穆罕默德二世立刻转换思路,开始将重点由陆上进攻转为海上进攻。
突厥士兵拆毁了横拦吕科斯河的钩锁,但吕科斯河的入海口被在第二道城墙后,由市民联军控制。
为了弥补自己间接害死乌尔班大师的罪责,扎干诺斯主动献策。
1453年6月3日,奥斯曼军拆解了之前架设于北墙外的炮台基座,获得了大量良木材料。另一批临时强征的希腊劳工将奥斯曼舰队的二十多艘战舰从海面拖上陆地,借由滚木绳索轮流拖拽,陆地行舟数里地,将这批舰船送入吕科斯河。
6月7日,准备完毕的突厥舰队如神兵天降,顺流而下,协助路面部队强攻旧墙。数十门战舰火炮将毫无重武器的市民联军炸得头昏脑涨,当日,第二道防线宣告破城。
残存士兵由共同推举的领袖率领——其人自称科穆宁家族与安格洛斯家族的共同后裔,在这兵荒马乱之际,也无人真的计较他的实际出身——撤入金角湾南岸真正的最后之地:佩拉玛之门。
赛奥多西广场的喷泉前,临时领袖向士兵作了君士坦丁堡战役的最后一次演讲。
老弱病残的士兵们已经失去了亲人与国家,支撑他们去反抗,去战斗的,唯有对亡国的不甘与失去家人的憎恨。
威尼斯商人与热那亚商人早已乘船逃离这座行将覆灭的城市,皇帝业已随热那亚将军一同逃亡。
同日,威尼斯与那不勒斯舰队攻陷了爱琴群岛的最后一座岛屿,成功突破群岛防线,大举涌入马尔马拉海,逼迫奥斯曼舰队避战保船。
8日,内格罗蓬特岛屿总督获知友军来援,不再沉寂。威尼斯人启动了藏身希腊地区的内线,随舰队掩护大举反攻希腊沿海,塞萨洛尼基告急。一度稳固下来的希腊局势再度岌岌可危,令希腊方面军不得不放弃援救首都的计划,抵御威尼斯海军陆战队无孔不入地登陆。
10日,希腊军民证明了保家卫国的决心与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在绝对力量差距面前不堪一击,佩拉玛之门告破,上万军民在圣索菲娅大教堂前的康斯坦丁尼耶广场全军覆没,自称科穆宁家族后裔的领头羊兵败被杀,在无人能探究他的真实出身。
不过,如此糜烂局势下,哪怕阿莱克修斯.科穆宁大帝轮回再世,业已无力回天了。
11日,圣索菲亚大教堂的普世牧首率两万军民归降穆罕默德二世,于康斯坦丁尼耶广场上献上了象征罗马帝国的黄金花冠。
穆罕默德二世骑在高头大马上,骄傲地注视着普世牧首亲自踮脚为他戴上花冠,感受四周来自突厥士兵山呼海啸的“苏丹万岁”,与希腊市民眼中的颓丧之色,只觉这一瞬便足以成为一生之荣光。
但未等他得意太久,噩耗便自后方传来——奥斯曼帝国首都,埃迪尔内,被罗贝尔统帅的奥地利军团攻陷,全城军民被俘,由大维齐尔主持了投降仪式,宣布放弃保加利亚,塞尔维亚与希腊的领土,承认瓦拉几亚的独立,愿与十字军诸国睦邻友好。
永世不犯。
“砰!”
坐在君士坦丁堡紫宫中,历代拜占庭皇帝的皇座之上,穆罕默德二世愤怒地将一票帝国名册摔向地面。
“坎,达,利!”
咬牙切齿的三个字从牙缝间被他挤出,背叛的怒火燃烧着他仅存的理智,让他恨不得立即率军反攻,将叛徒与敌人全数绳之以法。
扎干诺斯与易卜拉欣战战兢兢地跪在殿下,哈德姆·艾哈贝丁将军面无表情地跪在二人之间,向苏丹拱手拜服。
“陛下,末将愿领兵回国,哪怕以寡敌众,也必为帝国夺回都城。”
哈德姆的语气里没有半点坚决自信,有的只是对生命的漠然。
他的冷漠宛如一盆冷水浇在穆罕默德的头顶。
“……你说得对,哈德姆将军。”
穆罕默德的手肘撑在皇座扶手,一手扶额,头痛不已地说道:“我军苦战多日,伤亡不小,此刻反攻,胜负难料。各位,依你们之计,我当如何是好?”
扎干诺斯迫不及待建议道:“不如收敛残军,暂且撤入安纳托利亚,派劳工尽快修复君堡城防工事,依托此城,大可立于不败之地。十字军不可能永远驻扎巴尔干,一旦敌军大部队撤退,我军可伺机反攻,一如尼西亚帝国故事。”
易卜拉欣点了点头。
扎干诺斯的话同样是他的意思。
脑哪怕以他说干就干的火爆性子来审视时局,帝国也说得上到了建国以来最危险的时刻,为避免遭受墙倒众人推的惨剧,尽快脱身才是上上之策。
要知道,帝国东部边疆的诸多贝伊国与黑白羊王朝蠢蠢欲动,随时有入寇安纳托利亚的可能。数百年前,拜占庭帝国便是被塞尔柱帝国趁虚而入,丧失了安纳托利亚地区,自此一蹶不振。
如今夺去了君士坦丁堡的穆罕默德苏丹自认为罗马帝国的继任者,断不能重蹈罗马覆辙。
穆罕默德的脸上写满了憋屈。
聪慧如他,有能力从夺嫡大战胜出,不可能想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心腹的赛义德至今昏迷不醒,希腊方面军的数万兵力分散在漫长的海岸线上,被该死的威尼斯海军袭扰得苦不堪言。
另一位帝国重臣坎达利的率众背叛,以及广袤巴尔干大地上的本土领主作壁上观,随时做好了“谁赢他们帮谁”的准备,令他的统治风雨飘摇。他还是低估了坎达利的无耻,竟然将偌大的国家献上,换来自己的一身富贵。
帝国并非不能再战,但再战失利的代价,将是被环伺群狼分而食之的惨烈下场,一如当年先祖奥斯曼与各地贝伊肢解吞噬罗姆苏丹国一般。
“可恶!”年轻的苏丹愤怒地连踢带砸,把一台精致的拜占庭木雕破坏成两半。
“啊……那个是珍贵的文物……”易卜拉欣嘴角抽搐,扎干诺斯欲言又止。
“呼、呼……”
发泄数分钟后,穆罕默德恢复了理智。
而理智告诉他,这场仓促发动,酿造前所未有混乱的战争,不得不画上一个休止符了。
背对着二位从小一同长大的至亲近臣,奥斯曼苏丹发出沙哑的叹息:
“派出谈判代表团,去知会十字军的领袖,战争可以如他们所期盼的那样结束,这次就当我吃了一堑,不要再多作杀孽了。”
1453年6月16日,承载着扎干诺斯、易卜拉欣与一众议和使者的战舰缓缓停靠在马尔马拉海北岸的泰基尔达港,与早已在此恭候的罗贝尔本人,及姗姗赶来的卡齐米日、格奥尔基、斯坎德培、杜兰德、斯捷潘等各国的大公国王相见。
出乎罗贝尔意料的是,随他们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超乎他想象的客人,希腊人的新皇帝,阿克修斯,不知为何乘坐敌人的战舰抵达了泰基尔达。
“对贵国皇帝的遭遇,不才报以深切同情,请节哀。”
当扎干诺斯、易卜拉欣与西方的国王们谈笑风生时,本该成为谈判中心的罗贝尔悄然离开了现场,找到了门庭冷落的阿克修斯皇帝,一位独臂沉稳的中年男人。
他抬手阻止了皇帝的随从下跪见驾的动作,凑到阿克修斯身边,低声道:“敢问君士坦丁堡目前战况如何?”
“我……朕已经丧失了对城区的控制权。”阿克修斯仍然不适应以皇帝的姿态讲话,“帝国的勇士们现在金角湾北岸的加拉塔要塞据守,如若您的十字军决心继续战争,朕有自信再坚守至少一个月。”
“我明白了。”
看来君士坦丁堡无法再成为谈判桌上的筹码,这座意义重大的帝国首都落入异教徒之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在临走前,罗贝尔问了阿克修斯最后一个问题。
“陛下,我从信使口中听闻了您的悲伤遭遇,也从他们耳中得知了您的名讳,但直接称呼您的名字似乎有所无礼,能否有幸了解您的姓氏呢?”
“我没有姓氏,如您所见,我曾经是一位下贱的犹太人。”
阿克修斯摘掉皇冠,露出其下的黑色小帽。
“我也有一位犹太人朋友,贝尔纳多·科莫斯,一位高尚的佛罗伦萨人。”尽管如此,罗贝尔仍旧相当震惊,“没想到君士坦丁陛下竟然会将皇位托付给——抱歉,我没有歧视您的意思,只是,这有些超乎我的想象。”
“我也无法理解陛下生前的意思……也许陛下认为我的祖辈是安条克而来的希伯来人,血液里流淌着逃亡的记忆,一定能带他的子民逃离苦难吧。”阿克修斯面露苦笑,“感谢您在繁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拜会我,这顶帽子是我的父亲留下的遗物,我希望把它托付给您,从今以后,我便不再是犹太人,陛下将他的子民托付于我,我的余生将以流亡罗马人的身份活下去。”
罗贝尔接过黑帽,哑然。
就在遥远的拜占庭,发生了这样奇妙的故事,所以世界啊,何其广袤无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