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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在岁月静好时,必然有人为你负重前行。
已知逻辑上的公理多具备逆推性质,同理可导,当你在负重前行时,必然有人为你岁月静好。
从前,伊日凭借比头脑简单的斯拉夫贵族优秀两三倍的大脑,一直将自己藏在岁月静好的一方,工于心计、长于手腕、左右逢源。能以败亡的胡斯派贵族之子的身份身居高位,他的政治智慧无需质疑。
但再大的智慧,也必须有相应的力量作为底气。
波西米亚王国在十五年的胡斯战争期间耗尽民力,硬生生从工商业发达的贸易输出国被打烂回农业为唯一产业的贸易进口国,工商业都受到邻国倾销,作为最优质矿物产地的摩拉维亚还被奥地利人以王位宣称权的战争借口强行夺走。
战场上夺不回的土地,在谈判桌上也拿不回来,这是条几乎适用于任何二元战争的定理。
突厥穆斯林的苏丹已经为伊日作了演示,即使有生力量尚存,即使尚有破釜沉舟的机会,谨慎胆小的既得利益阶层宁肯放弃一部分利益作退让,也不肯陪真正的爱国者拼死一战。可与同富贵,难与共患难,就是多数统治阶级的写照。
悲哀的是,伊日明知这个道理,却也深陷统治者的一员不可自拔。
他唯一一次因冲动和焦躁而试图扭转这条公论,就被残忍的现实狠狠在脸上呼了一巴掌。
卡尔斯巴德公爵之子,卢米涅夫伯爵。他的父亲已经在战场上丢失了作为贵族的荣耀,但这显然不足以成为剥夺公爵采邑的理由。冒天下之大不韪所带来的反噬竟来得如此迅猛而激烈,饶是他也始料未及。
当双方捷克军团碰撞交锋的一刹那,尽管是己方的军队占据了优势,镰刀战法也如他所料地稳步推进,伊日的心依旧在滴血。
每一朵绽放于战场上的血花,代价都是一个个捷克男子汉。这些英雄的捷克人民,没有死在抗击德意志压迫者的冲锋路上,没有死在夺回西里西亚的战争里,居然如此荒唐的死于同胞之手。
他甚至有向敌人投降以换取内战结束的冲动,但每想象自己的祖国重新落入那些思想保守的贵族之手,又会沦为昔日的黑暗地狱——别说模仿奥地利人的自由邦计划,哪怕维系目前适度的农奴制尚且十分困难——他就无法说服自己将国家的命运假于人手。
捷克人的命运要捷克人自己把握……但压迫捷克人的可能不止是德意志人,吗?
想起那家伙在劝降心腹爱将的信中所写的话语,伊日把嘴唇咬出了鲜血。
畜生,料事那么如神干什么了?
把这样血淋淋的一幕展示给他又是图什么了?
是想打消他的理想,劝他老老实实地归降吗?!
做梦!宁死不降!
“盖特曼大人!”
传令快马急速赶至面前,向他喊道:“莫伊米尔大人已经击穿了防线,正在清剿残兵,绕击侧翼,请盖特曼大人务必拖住敌人。”
“干得好!他的请求我都明白了,再探再报!”
伊日指挥的中央军缠绕着敌人的主力部队,以一敌二,不仅不落下风,甚至有时在局部占有胜势。
血肉横飞的战役持续到傍晚,眼看速胜时机稍纵即逝,事态的转机发生在了普罗科普负责的侧翼战场。
卢米涅夫伯爵是叛军中数一数二的兼具地位与才干的年轻将领,天生身躯瘦弱,因而不似伊日等人亲自上阵那样,而是居于阵中从容指挥。
他的征召军团是叛军中的精锐,部署在兵力最薄弱的普罗科普军对面,想来也是存了优先击垮侧翼的谋划。奈何受制于友军有限的战力,经常不得不分出兵力援护,迟迟没能发动猛攻。
战役持续到太阳将落山时,卢米涅夫军的后方发生了原因不明的骚乱,阵型开始小范围地解体。
身先士卒地冲锋在最前方的勇士普罗科普在乱军中瞥见了友人约格的家族旗帜,大喜过望。
“是约格爵士!哈哈哈,他果然还活着!”
约格以奇兵的姿态突兀地加入战场。
他所辖制的部队在上万人交锋的大战场上宛如一只暴风雨中的小舟,但他所切入的角度极为刁钻。
在北方大营发生大规模暴乱后,约格就如后世日本战国时期的泷川一益,仅凭麾下的几百名亲兵无法控制沸反盈天的叛乱势力,只得落荒而逃。
潜藏一夜一日,冷眼旁观内战持续了整整一天,约格派出的侦察终于弄清楚从昨日以来的情况,于是毅然决然地突入战场。
战役已经持续半日,敌我双方皆是人困马乏,约格的生力军自北部山林呼啸而来,锐利的兵锋直指敌军最薄弱的后方,卢米涅夫军顿时阵脚大乱,自相踩踏而死者不可胜计。
卢米涅夫伯爵试图引兵后撤,但摩拉瓦河与吊桥的阻碍令其军进退不得。
在乱战持续到第二个小时,半个太阳都已没入西山。英勇无畏的胡斯将军,约格与普罗科普合力围困住没能及时撤离的卢米涅夫,一番乱战之下,不擅武艺的卢米涅夫阵前授首,为普罗科普亲手斩杀。
伯爵既死,其所部诸将诸军尽数作鸟兽散。
伊日的镰刀计划莫名其妙就变成了钳形攻势,叛军一方的左右双锋皆被打垮,夹困在中间的中军在人数装备士气上都无法匹敌实现了全面反超的王国胡斯军团。
太阳彻底西沉地一刹那,叛军首脑们达成协议,谈判的使者出阵呼吁双方停火。
这会儿已经打出自信的伊日毫不犹豫地就要下达“绞杀穷寇”的指令——
但他不能这么做。
就在胜负即将决出的前一刻,不知何时走出了斯皮尔博城堡的奥军完成了列阵的最后一步准备工作。
重在突击的锥形阵结成,由教会的武装传教士和拉瓦尔大团长的龙骑士团处居锥形最尖锐的前段,最接近时,距离前方捷克人的后背只有不到半英里。
伊日知道,这是奥地利人发出的“不许追击”的警告——他们的耐心就到此为止了。
命令莫伊米尔和普罗科普为叛军的逃亡放开通道的命令很快生效,失去主心骨的叛乱者丢盔弃甲、抱头鼠窜,少有部队就地投降,被伊日当场编入了自己的军队。
接下来,或许还有一场必败的战斗,他需要争取每一分力量。
尽管从阵型上摆出了下一刻就会以排山倒海之势发动冲锋的架势,奥军却一直到捷克军缓缓调转阵型方向的机动结束都没有任何动作。
伊日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花:或许,他的计划成功了一半?
须臾,奥军的长枪方阵打开一口,从中走出一名骑马的年轻教士。罗贝尔亲自出面邀请伊日谈话,这也在伊日预料之中。
令他意外的是,罗贝尔没有和他废话,直入主题地喊了一声:“要投降吗?”
伊日骑马马上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看来是不想投降啊……”
罗贝尔的脸上露出遗憾之色,下一秒,这遗憾便被昂扬的斗志所取代。
“那么,来决斗吧!来一场骑士之间,充满勇气,堂堂正正的决斗!”
“噗——”
恰好在补充水分的莫伊米尔一口水喷了随从一脸。
“啊、啥!?”约格夸张地大喊大叫,转身疯狂摇晃普罗科普的身子,“对面那家伙刚刚说什么了?我是不是听见‘决斗’了?”
“别摇了,再摇伤口就裂开了……”
“决……斗?”
伊日困惑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手指在自己和对方之间几个来回。
罗贝尔则气势十足地撞出手指,隔空指着伊日的鼻子:
“没错!你和我,兵对兵,王对王。圣杯派的领袖、饼酒同领党的党魁、波西米亚的摄政王,伊日·波杰布拉德,对教廷宗座、帝国宫相、威斯特伐利亚行宫伯爵的罗贝尔·诺贝尔!”
“本座在教廷中只认低尼古拉冕下一头,在这个帝国,我是说一不二的宫相与宗座。连不可一世的突厥异教徒亦已败在我的剑下,怎么样,这等地位,可配得上当你的送葬人了吗?”
“呼!”
伊日仰天长啸,狂态尽显。
“好,你当然够资格作本王的刀下鬼!你死定了!别怨我!”
“摄政王。”
罗贝尔替他强调了一遍。
伊日不留情面地呛了回去:“少废话,既然要决斗,就得有胜负的代价。假如本王输了,这场战争就算我们捷克人败了,本王任你处置,但是你要放我军回国。那假如你输了,你又能付出些什么?”
“好问题,嗯,这样如何。”罗贝尔摊开双手,“假如你赢了,我就连你也放回布拉格,我们所有人就当这场战争没有发生过。”
“这可不公平啊,赌局的筹码应当平等,你也应该赌上战争的胜负。”
“不,这才算公平,从昨晚开始,到现在为止,你已不可能拿下奥地利的摩拉维亚。换而言之,你已经输了,但现在,我出于好生之德,给你一个将失败变为无事发生的机会。”
罗贝尔侧过身,展示自己腰间的黄金剑鞘。
“怎么样,你的回答是?”
“来吧!”
伊日扔掉了腰上的连枷,卸下了背上的战锤,在罗贝尔一阵无语的眼神中拿起了一柄60英寸的波西米亚长戟。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他的咎瓦尤斯是制式古老的法兰克式长剑,剑刃窄短,全长仅40英寸,刃部30英寸,哪怕加上手臂,在长度上也不比不上伊日的长戟。
看着拔马缓缓抵达近处的伊日,他忍不住挖苦道:“喂,你就拿这个跟我比剑,贵族的荣耀在哪里?米线在哪里?节操又在哪里?”
显然,伊日不准备回答他的问题。
翻身下马,摆正姿态。他做好了生死搏杀的准备。
这是罗贝尔人生的第一次正式决斗。几年前,他没有参加弗雷德里克在布尔诺举办的比武大会,事后询问贝尔纳多比武的感受时,他只用“大脑一片空白”这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两人的战马一齐奔跑到附近的草坪埋头吃草,相互亲昵地碰头。
人的仇恨与马无关,马也没有义务延续人之间的仇恨。可以的话,罗贝尔也希望自己能如马一样活的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