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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四日,有关重立官吏俸禄的政令由尚书省都省衙门发出。
考虑到这个时代的交通问题,以及输送耗用,关于俸禄的发放时间,高澄没有采用元魏的季禄制,一季一发,也没有考虑汉、唐的月禄制,而是承袭魏晋旧制,实施半年制,在春、秋两季各发一次,时间分别定在一月与七月。
眼见这冬天悄无声息地过了一半,高澄也要着手为春俸做准备。
但这不是当前最紧要的事宜。
十一月十五日,太保尉景、司空孙腾、咸阳王元坦等等勋贵纷纷奏请天子依循旧例,断绝俸禄,让高澄意外的是尚书左仆射司马子如也牵扯其中。
由于反对的浪潮实在汹涌,高澄不得不允诺元善见召开朝会。
十一月十六日,清晨,议事大殿。
飘着雪的天气很冷,瞧着殿内一个个慷慨陈词的勋贵们,高澄的脸色更寒。
“本朝自开国以来从未施行俸禄,百年时间安然无恙,可俸禄制颁布才三十年,现如今天下纷争,还请陛下明鉴。”太保尉景在‘客观’分析元魏分裂的原因。
“陛下,如今府库空虚,如何支撑得起这么一份庞大的俸禄供给。”这是尚书左仆射司马子如在体恤度支尚书。
“陛下,臣只担心有人借推行俸禄之举,行收买人心之事呀,陛下。”
咸阳王元坦虽不曾指名道姓,但高澄还是有一种被冒犯到的感觉。
不止他们,殿内多有大臣‘秉言直谏’,似乎宁肯饿死也不愿受朝廷俸禄。
元善见被眼前群臣激愤的场面给震慑到了,他登基三年来,第一次见到高氏政令被这么多人反对。
元善见不得不把目光投向高澄,他不敢擅做主张。
勋贵们当然不指望元善见能有什么主见,他们明面上向天子请旨,实质就是为给高澄施压。
高澄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压力,第一次颁布俸禄制时,并没有相应的《麟趾格·职制律》来惩治贪腐,当时上表发对的不过是尉景等寥寥数人而已。
而这一次颁布俸禄制,仿佛捅了马蜂窝,即使平素与他和气相处的司马子如都忍不住跳了出来。
邺城勋贵们盛气凌人,但高澄并没有被这股压力所压垮,他的脸色越发阴沉,但这个矮小的身影,腰背始终直挺挺的。
等到耳边叽叽喳喳的嘈杂声停歇下来,高澄这才开口道:“陛下,请容臣为诸位大臣解惑辩疑。”
“卿家请讲。”
“谢陛下。”高澄向元善见施了一礼,而后转过身,盯着司马子如,冷声道:“我查验过近三年税收与府库支出,如今抛却迁户口粮,府库足以支撑俸禄供给,司马仆射就莫要操心了。”
随后高澄又面向咸阳王元坦道:“咸阳王说有人邀买人心,只怕就是暗指我高子惠,我请问咸阳王,俸禄制的诏书是否由天子颁布,还是以我高子惠的名义颁行?”
不等元坦回答,高澄转身向元善见再次行礼道:“咸阳王说颁行俸禄是为了邀买人心,陛下请看这满殿公卿,有哪个愿意看到俸禄制颁行。”
说罢,高澄望向元坦厉声喝问:“敢问咸阳王,我邀买的是何人之心!”
元坦袖袍一甩,避而不答。
“朕知晓卿家忠贞。”元善见打了个圆场,向着元坦故作训斥道:“咸阳王莫要多疑,还不快向尚书令道歉。”
元坦极不情愿地向高澄拱了拱手。
高澄也懒得再去理会他,转而把火力对准了老冤家尉景,神色不屑道:
“方才尉太保说时局纷乱是由俸禄制而起,我早就说过尉太保应该多读些书,明白些事理再来参议政事。”
尉景确实没读过书,无论高澄这句话的内容,还是他说这番话时的神情、语气,都让尉景觉得羞恼:“阿惠儿...”
话未说完,高澄便大喝道:“莫要打岔,陛下何时许你开口了。”
尉景涨红了脸,双拳紧握,咬紧了牙齿,连额角青筋都冒了出来。
高澄却视若无睹,继续道:“天下纷乱是因为民心不安,民心为何不安?臣以为就是世间如尉太保这等官吏太多的缘故。”
尉景历来是个暴脾气,此刻他再也忍不住,怒吼一声,疾步近前,挥拳就要打向高澄。
高澄身子小,自然灵活,侧身闪了过去,但他也不能还手,自己制定的《麟趾格》中就有殴打、谋杀尊亲属的恶逆之罪,属于重罪十条,不得赦免。
事发突然,群臣都没有反应过来,尉景追打高澄,高澄一边逃一边大喊:
“尉太保得了癔症,快来人将他送回府中。”
有的大臣出门唤侍卫,有的大臣拦住尉景或者护住高澄,也有人嬉笑着看热闹,议事大殿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阿惠儿,你父尚且敬我,你居然屡次三番挑衅,你、你、你不当人子。”到底是上了年纪,被人拦住的尉景喘着粗气指着高澄骂道。
高澄也不回嘴,倒不是他好气量,真要撕破脸皮对骂,传进高欢耳朵里,没准自己还要挨揍。
不一会,斛律光领了一队禁军闯了进来,见到高澄发髻散乱,斛律光也不拜见天子,径直走到高澄面前:
“世子受惊了。”
“无妨。”高澄笑了笑,吩咐道:“尉太保得了癔症,明月速速将他送回府中好生安养。”
“末将领命。”
尉景怒视逼近的禁军们,咆哮道:“谁敢碰我!”
禁军卫士们一时间踌躇不前。
斛律光可不管尉景是个什么身份,看到麾下禁军畏缩,心中大怒,喝道:“还不快将尉太保架出宫去。”
到底掌管了禁军半年多时间,斛律光虽然年轻,可凭着自身武艺,在军中威望甚重,当即有两名侍卫搀住尉景双臂,要把他往外拖。
尉景却蹲下了身子,吼道:“我不走,阿惠儿,你敢如此对我。”
高澄见拉不走尉景,淡淡道:“还不抬了尉太保的腿,没见尉太保癔病发作都走不动道了吗。”
当即又有两名侍卫一人扛起尉景一条腿,一行人就这么举着尉景,由斛律光领着出宫去。
“阿惠儿,我一定会告与高王...”
群臣包括元善见都伸着脖子,目光注视着被抬走的尉景,尉景的声音越来越小,已经被抬远了。
发生了这么稀奇的一幕,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高澄整了整衣冠,露齿笑道:“继续吧。”
今日的朝会终究没有改变俸禄制的颁行,高澄引用孝文帝一朝中书监高闾的论点,认为断俸只是一时之计,不是长久之道,同时认为就是因为常年断俸,才使得贪婪者放纵他们的欲望,高洁之士也难以保持清白,这才有了如今吏治腐败,民不聊生的局面。
一场朝会草草结束,然而当朝会上所发生的一切传扬开来,没有人再去讨论俸禄制,反而不论高官权贵,或是市井小民,都对尉景追打高澄,反被高澄命侍卫架出宫的风波津津乐道。
更对消息传到晋阳后,高欢的反应翘首以待,毕竟上次高澄辱骂尉景,高欢可是下了狠手教训儿子。
可出人意料地是高欢并没有发表关于此事的任何看法,甚至对尉景来信诉苦,也无动于衷,只是回信安抚了一番。
高欢的理由也很充分:军务繁忙,实在没有空闲去管这俩姑侄的矛盾。
灵州之战以后高欢朝邺城,明确高澄在政务方面的权力,之后返回晋阳立即命阿至罗人进逼西魏秦州刺史万俟普所占据的覆秣城。
万俟普、万俟洛父子本就不与宇文泰齐心,顺势率领部众归降东魏,随行的还有西魏豳州刺史(豳bin州,在今陕西咸阳北部)叱干宝乐、右卫将军破六韩常等人.
宇文泰领轻骑追了千里,无功而返。
高欢在晋阳接见众降将,念及与万俟父子信都起义,共讨尔朱氏的昔日旧情,又看万俟普年纪老迈,更是亲自扶万俟普上马,这一手收买人心,感动得万俟洛脱帽跪地,赌咒愿出死力以谢深恩。
宇文泰这一年很不好过,先是失了夏州,又毁了灵州,不止万俟父子、叱干宝乐、破六韩常等人东逃,入秋后又逢了旱灾。
宇文泰的家底可没有高欢厚实,关西被这一场大旱弄得元气大伤,高欢自然起了趁机攻伐的心思。
为了避免腹背受敌,高欢一面整军备战,一面命高澄遣使出使南梁请和。
高澄接到这个任务时,已经到了十一月下旬,他不敢耽搁,立即召集了两府(尚书省、大都督府)主要幕僚商议出使人选。
此时聚集在议事大堂的有:慕容绍宗、崔昂、邢邵、崔季舒、王士良、杨愔、赵彦深,再加上高澄自己,一共八人。
原本高澄是没打算请慕容绍宗,倒不是高澄信不过他,情况与斛律光相似,都是武将,高澄觉得就算招来,也不能指望他们能有什么好看法。
可毕竟慕容绍宗是大都督府长史,没道理招了两个司马,反倒对长史置之不理。
“诸位对于出使人选有什么看法,都畅所欲言罢。”高澄对于这个人选也很头疼。
按他的想法既然是要出使南梁,肯定要寻个口齿伶俐的人物,论一张利嘴,满邺城没有比得上司马子如的,之前朝会司马子如轻易服软,只不过不想与高澄闹翻罢了。
若是能遣司马子如出使,更有利于他掌控尚书省,可偏偏司马子如位高权重,怎可能会以身犯险,除非是由高欢亲自指配。
“启禀世子,下吏以为出使南朝当以汉士为主。”崔季舒当先道。
高澄点点头,听他这么一说,越发觉得司马子如合适,他是西晋南阳王司马模八世孙,正儿八经的前晋皇室后裔。
“下吏以为应选取能言善辩之士。”慕容绍宗的看法毫无建设性,高澄又问向其他人:“诸位可有具体人选?”
“启禀世子。”邢邵拱手荐道:“南朝慕文章,散骑常侍温子昇曾被梁帝萧衍赞为‘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或许可当大任。”
温子昇与邢邵齐名于世,并称温邢,同是文坛大家。
高澄闻言颌首,温子昇的文章深得萧衍喜爱,这么一想,似乎也是个合适人选。
正要准奏,杨愔却谏道:“世子,下吏以为温子昇性情柔弱,可为副使同行,不足以当正使大任。”
杨愔与邢邵那是老交情了,未出仕时,两人就一起在嵩山隐居,深知邢邵性情豁达的他也毫不避讳地出言劝谏。
高澄想了想也对,当初高欢与元修敌对,元修命温子昇作文,声讨高欢,温子昇不敢得罪高欢,不愿下笔,结果被元修拔剑威吓一番便乖乖落笔,好在高欢事后也没有怪罪他。
“遵彦所言有理。”高澄赞赏地看了一眼杨愔,随后问向众人:“既然以温子昇为副使,又该以谁为主?”
大堂内一时间又陷入了寂静。
“启禀世子,下吏愿赴南朝。”
堂下有一人毛遂自荐。
众人将目光统统望向赵彦深,赵彦深神色恭谨却又坚定。
“彦深你要亲赴南朝?”高澄有些惊疑,他也想过会有僚属愿意亲往,可没想到居然是赵彦深,在高澄记忆里赵彦深可是个谨慎小心的性子。
“正是。”
高澄的目光上下扫视赵彦深,转念一想,他确实是合适人选,赵彦深外柔内刚,喜怒不行于色,而且生性聪颖,能够随机应变。
可就算高澄知道赵彦深有宰辅之才,可问题是他身名不显,出身又低微,在重视门第的南朝只怕会受了轻视。
沉思许久,高澄终于下定了决心,先对崔季舒道:“叔正,让替我传命李顺,招温子昇来尚书省。”
而后又转向赵彦深:“这一趟名义上温子昇为主使,你为副使,但我会告诫他一切以你的决断为主。”
“下吏叩谢世子信重。”赵彦深拜谢道。
“起来吧。”高澄又对其余人道:“诸位各自处理事务去罢,我有几句话要嘱咐彦深。”
等群僚退去,四下无人,高澄才轻声问向赵彦深:
“我知你生性谨慎,为何今日却肯犯险南下,其中原由,可愿与我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