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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初醒一
人呐,就得是活在梦里,梦醒了,就是痛苦的开始。
这是智诚和尚说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脑袋还在母亲的怀抱里,刚睁开惺忪睡眼,朦朦胧胧中对母亲说:“娘,我梦见我的大青马长了翅膀,骑着它能飞起来,在白色云朵上飘来飘去,好不自在。”
母亲轻抚我的额头说:“那是你已退烧的原故,这个梦可不能对别人讲,苍天在上,愿神灵佑我儿身心康健,早为人上之人。”
母亲说话时并没有看着我,她的目光扫向帷幔外站着的智诚和尚。
天蓝色的锦绣帷幔透过丝丝缕缕的光亮。
外面的智诚和尚接住母亲的话头说了上面那几句话。
母亲把我的脑袋放在瓷枕上,尽管瓷枕覆盖着织锦护巾,我的后脑勺还是硌的生疼。
亮光一闪,母亲掀起帷幔走了出去。
“李焕,这就是你给我母子的承诺吗?”
母亲语气低沉而急促的声音钻进我的耳际。
她直接称呼智诚和尚的俗家名号李焕,是因为她们早就熟识,而且李焕由杀人放火的武将变成参惮理佛的和尚,也是为了母亲。
“丽娘,我曾经以祖上的荣誉发过誓,要照顾好你们母子,你务必相信我,照我说的做,怡儿就不会再发生昨天这样的意外。”智诚和尚轻柔的说。
我已经习惯了智诚和尚对母亲轻声细语说话时,直接叫她的小名,而不是称呼全名郑丽姝或是母亲在宫中的名份。
其实,母亲原本是镇海节度使李绮的侍妾,李绮反叛兵败自杀,母亲被虏,大将军为讨好后宫地位最高贵的郭贵妃,将她送入宫中伺候郭贵妃,母亲多年侍妾练就的那一套伺候人的本领派上了用场,为了活着,母亲使出浑身解数伺候郭贵妃,很快成了郭贵妃贴身侍女。
母亲娇媚的脸庞,高挑而略微丰满的身材,黄鹂鸣叫般清脆的嗓音引起了天子的注目,后来成了当今天子宪宗李纯的后妃,现如今的名份是才人。
我不清楚郭贵妃出于什么动机让母亲在天子面前露脸,而且听任两人如胶似漆般黏在一起。但我知道,母亲虽然成了皇帝的女人,而且生了皇子李怡,也就是我,但她并没有母凭子贵。叛逆侍妾的身份、低贱的出身,决定了她仍旧是郭贵妃身边的侍女,只是身份稍高一点而已。
大明宫内,出身高贵者比比皆是,一个普通的宫人,可能是某位功臣勋爵的千金小姐,当然,多半是认养的干女儿,那些身着粗布衣裳的奶妈,论起来却和某位王公贵族沾亲带故。就连花丛中跳出来的小花猫,太液池旁悠闲溜达的小黄狗,也指不定出自哪位贵妃宫内,谁又会把她这位因姿色美貌,君王临幸后加封的才人当回事儿,所以呐,宫中鲜有人尊称母亲为郑才人,皇子、皇孙、公主、嫔妃们对她更是吆来喝去。
打从我懂事起,常常见到宫中众人在母亲面前颐气指使,母亲永远是低眉顺眼、默默地接受,只要我有为她撑腰的言行,母亲就会严加阻止。
待我弄清楚母亲的过去后,彻底泄了气,在众皇子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接下来,母亲和智诚和尚说话的声音越发细小,我再也没有听清,估计她们是去了外间,我也懒得去听,因为头一阵胀疼,浑身困乏的像是抽掉了骨头。
我闭上眼睛,迷迷瞪瞪一阵后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周围已是一片漆黑,我又听到了说话声。
“丽娘,朕知道你在郭贵妃宫中受了点委屈,别太在意这些,你应清楚,郭贵妃爷爷是郭子仪,郭家满门功臣,权势熏天,你在她那儿受点委屈不算啥,眼前的事忍了,只伺候她高兴,你们母子才能享受后福。……。丽娘,你这小腰真叫个软,白乐天诗云:樱桃樊素口,柳叶小蛮腰,真个不假,丽娘胜那樊素、小蛮百倍不止,朕咋就爱你不够呐。”父皇的声音和往常一样软糯。
“妾省得,有圣上和郭娘娘依靠,妾啥也不怕,圣上怎能拿妾和舞姬相比。”
我知道,娘说的不是心里话,娘在智诚和尚面前说话从不是这个口吻。
“也就是那么一比,你知道就好。说说吧,最近郭贵妃那儿都有哪些个大臣拜见,说了些啥?”
“哼,贱妾知道陛下前来不光是为了我,这几日,驸马都尉郭暖来过,两回,升平公主也来过一回,说的都是……。”
母亲娇喘一下压低了声音,我再也没法听清,只觉得郭贵妃的父母来看女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父皇此举大可不必。
两人小声唧唧咕咕说了好久,父皇高声说:“丽娘好了,掌灯,替朕更衣。”
灯亮后,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父皇和母亲进来了,母亲掀开帷幔,我装作刚醒的样子揉着眼睛,叫了声娘。
“怡儿快起来,你父皇看你来了。”
我赶紧翻身跪在炕头要行大礼,“怡儿不必拘礼,”父皇说着话进了帷幔,上前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说:“看来是好了,坐下说吧。”
“是,父皇。”我战战兢兢坐在炕沿。
“说说昨天的事。”父皇坐在我身边。
父皇少有的亲近让我内心一热,又有点酸楚,愈发地局促不安。
前一天午后,皇室子孙们在百孙院听使相(御史中丞)裴度讲《论语》,他的山西口音很重,语调平铺直叙,大家听得昏昏欲睡,讲到:“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时,看见皇孙李炎打瞌睡,身子快要伏在地上,就要求李炎讲一下这里的“道字做何解?”李炎根本没听裴度讲学,胡乱说了句:“道者官道也,有何难哉。”一旁的皇孙李昂随声附和:“然也。”
裴度加重语气说:“还然也,大谬亦。李怡你来解释。”
我谦恭地起身谢过裴度,说:“道者引导、治理也。”
裴度把我夸赞了几句,散学后,我和李昂、李炎同道,路过湖边,李炎抢过我的书扔进湖中,怒骂道:“《论语》是治理天下之大学问,岂是你一个奴婢之子所学的,野种。”
李昂说句:“炎弟不可乱讲,李怡虽小,是我们的叔辈。”拉上李炎就跑。
我一着急,跳进湖里捞出书,回来就病倒了。
出生皇家,从学说话那天起,就有好几个人围在我周围教我说这说那,我很清楚哪些话不能说,哪些话能说,该怎么说。
我把要说的话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说道:“父皇,是我的书开了线,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把书掉到地上,摔散页了,恰有风吹来,有几页落到湖里,我心里一急,自己跳下去捞起来,这就感了风寒,不管李昂和李炎的事。”说完我就低下头。
“到底是个孩子啊,撒谎都不会,事情有人已告知朕了。昂儿、炎儿年龄虽比你大,却是你侄子辈,你想护着他们,像个做叔叔的样儿,理当如此呐,你小小年纪能懂得守礼,还算不错。怡儿,方才你娘说了,双月你随大家读书,单月你可以到罔极寺修习佛经,朕照准,你可要用心修习啊。”
“谢父皇,孩儿谨遵教诲。”
“丽娘啊,你让怡儿修习佛经的想法很好,甚合吾意,你要给他请最好的师傅,让佛家精神要义深入怡儿心田,只要他心存佛义,就能驱逐他心里的妄念,你们母子妄念越少,福份就越绵长,你们能体谅朕的这份苦心吗!”
我盯着父皇的脸,他的眉宇间透出困倦,上嘴唇上的八字胡和下巴上的一缕胡须随着嘴巴的开合微微颤动着。心想,他既然知道我受到侮辱,为啥就不能公道处置,父皇的话,如同让我在寒冬腊月喝冰水般透心凉,刚刚才有的一点儿温情荡然无存。
母亲却说:“妾和怡儿谢过陛下。”
“你是你,怡儿是怡儿,别混为一谈,噢,对了,怡儿生病要着人报殿内省,由他们安排太医珍治,要归档,不能再使用偏方土法,这是规矩,这些规矩你要懂,更要守。”
我明白了,这是父皇知道了我生病后,母亲只是熬了点葱须、羌汤为我治病。也听得出在父皇眼里,我是皇子,而我的母亲却什么也不是。
父皇扫了一眼我们母子,接着说:“我已经给殿内省打了招呼,给怡儿增加宫人和随从,照料他的日常饮食起居,也责令太子惩处昂儿、炎儿两兄弟,你们母子就不要再记恨他们了。”
“梆、梆,”外面响起打更声,二更天了,执事太监尖利的喊叫着:“各宫息----灯,落----匙,宵----禁。”
父皇站起身说:“丽娘,你随吾回郭贵妃寝宫吧,这儿是皇子寝殿,你长时间呆着不合规距。”
母亲回答:“是。”
我接过母亲手里的纱罩灯送父皇出门,外面一太监低声说:“皇上起驾了,快点掌灯。”随父皇来的一众宫女、侍卫等人纷纷起身簇拥着父皇和母亲远去。
寝殿内立马变的空空荡荡,我的奶娘王氏和侍女小玲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王氏接过我手里的纱罩灯说:“殿下昏睡一天,定是饿的前心贴后背,我弄来几块胡饼,吃两口压压饥。”
我接过胡饼咬了一口,觉得干涩难以下咽,使劲伸了几下脖子。
这种面饼是从西域传入长安的吃食,薄薄的发面饼两面烤的焦黄,上面有一层芝麻,长安人管它叫作胡饼,平时搭配上奶茶吃,口感上佳。
我刚要让奶娘弄碗奶茶来,忽然想起外面已宵禁,而且我的定食量为一日三餐,虽然今天只在午时随母亲胡乱吃了几口饭菜,算是只吃了两餐,但此时已过用晚餐时间,再亮灯进食有违宫中规矩,遂即把胡饼还给奶娘。
奶娘没有接,双手拍打了一下膝盖说:“看我这脑子,没给殿下准备点喝的。”
王氏一着急,本就丑陋的脸上鼻子嘴巴缩成一团,浓粗的眉毛紧皱,小眼睛眯成一条缝。
侍女小玲并不小,更不是小巧玲珑,不仅长的五大三粗,年龄也在四十岁上下,这会儿也自责地说:“殿下,是奴婢伺候不周,请恕罪,还请殿下莫要告诉执事周公公,要不又得扣奴婢的例钱。”
“不怪你们,能弄到一口胡饼已很难为你们了。”
我清楚自己的处境。
殿内省那些官员、执事太监是不会把长相标致又会伺候人的奶娘、侍女安排给我。好在这两个成天围在我身边,人虽然粗笨,也还算是好使唤,比跟随我的小太监陈贵好的多,这家伙又奸又滑,自从认大宦官陈弘志为干爹后,再也没有在我的寢殿里露过面。
盯着手里的胡饼,我没有一点儿胃口,塞到奶娘手里说:“息灯吧,我困了。”
这是元和十四年(819年)初冬的夜晚,身为大唐宪宗皇帝十三皇子的我,强忍饥渴,拖着尚在病中的身躯,孤单地躺在被窝里,那年我刚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