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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初醒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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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智诚和尚很快想出了替太子殿下讨还血账的办法,定在秋天实施。

    李恒听完很是赞同,却不同意拖到秋天。

    此时的李恒恨不得李恽这会儿就匍匐在他的脚下,苦苦哀求饶命,像任人宰割的羔羊由他打骂羞辱,最好是打够了、骂够了再处以绞刑,给个全尸吧,要不是因为李恽的皇家血统,就是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也不能解恨。

    “秋围,太晚了,智诚师傅,我等不得,一刻也等不及了,”前些天因抓人、放人的事情上,智诚和尚与母亲郭贵妃的思路不谋而合,使得李恒对他高看一眼。

    李恒觉得母亲自小聪慧过人,后来成太子妃后,舅父一家每遇难决之事,必问计于她,能与母亲想到一起,智诚和尚的智慧与谋略应该不在她之下,李恒佩服之至,对智诚和尚的称呼发生了变化。“智诚师傅,你这就罗列出详细计划,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只求速决。”

    “太子殿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仅需等待几个月时间。眼下立即实施确有难处,时机不到,且不说各位王爷未必能参与,刚刚得手的澧王殿下必有防备,一定不会上套。”智诚和尚苦劝。

    “智诚师傅,皇帝陛下用兵在即,以练兵的名义组织一次围猎应该不难,李恽对自己的弓马功夫很自负,又酷爱狩猎,不用招呼自己就会加入。”

    “这次又是哪个节度使成了倒霉蛋,只怕是殿下的想法皇帝陛下未必同意。当今天子应该是自玄宗朝以来第一人,还没有哪位皇帝的谋略武功赶得上,其雄心之大、谋划之深不可小觑,虽然文治上稍差了些。”智诚和尚想从太子殿下口中套出话来。

    “容易,让贵妃娘娘、大太监陈弘志凑些底火,敲敲边鼓,我再上奏,此事可成。”李恒警觉地绕开智诚和尚话里的陷阱,“虽然父皇对我并不十分欣赏、信任,有贵妃娘娘在……。”李恒突然觉得智诚和尚虽然值得信任,却远没有到交心的地步,不能让他知道太多,交浅言深是大忌,不再往下说。

    智诚和尚却清楚李恒后面要说什么。

    当今天子登基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郭贵妃娘家在朝中强大的势力和宫中太监的助力。放眼天下,手握兵权的节度使、骠骑、护国大将军,都护府的将军多多少少都与郭家有千丝万缕的瓜葛,或是出自门下,或是曾为部下,年轻一代的将领们要想获得高位、掌握兵权走得还是郭家的门路,天子登基后立郭贵妃之子李恒为太子,给郭家吃了颗定心丸,安抚好了郭家,才开始驱使那些将军,向一个个拥兵自重的节度使开刀。

    皇帝既想实现中兴大唐的宏大目标,又忌惮外戚势大威胁皇权,不肯将郭贵妃立为皇后,只给了贵妃的名号。

    受郭家恩惠的大臣们纷纷上书要求册立皇后,皇帝陛下以“后门族华盛,虑正位之后,不容嬖幸”为由拒绝。意思是说:“郭家势大冲天,已经无以复加,到了天怨人妒的地步,再出一位皇后怕是会招来祸患,我可是为了郭家着想。”大臣们方才偃旗息鼓。

    立李恒为太子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其实皇帝陛下真正喜欢、信任的却是长子李恽。十几个皇子中能自由出入宫禁、陪皇帝闲谈消遣的只有李恽,皇帝陛下在言谈中流露过对太子的不满和对外戚的担忧,李恽内心的小火苗被点燃,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倚仗父皇的喜欢,借助舅父朔方节度使王必成的势力,在宫中太监和神策军内培植亲信,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

    李恽成了扎在李恒心上的一根刺,是李恒上位登基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智诚和尚在投入太子门下时做过功课,对这些事智诚和尚心如明镜,却不说破。

    见太子殿下把握十足,智诚和尚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当日黄昏,李恒拜见了郭贵妃,行礼之后李恒一摆手示意侍女出去,六个侍女弯腰退出去,李恒右手食指点了下郭贵妃左侧的郑丽姝。

    “丽娘留下吧,自家人,李怡名份上是我的干儿子,实则和亲儿子没什么两样,那就是你的亲兄弟,俗话说的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有个兄弟也好帮衬你。”郑贵妃说道。

    “就他,年龄小不说还呆头呆脑,能成啥事。”李恒说这话时,根本就没有想过郑丽姝会是什么感受。

    郑贵妃放下手里的茶盅,“糊涂了是吧,怡儿精着呐,我打听过宗学里的教习和担任侍讲的官员,不下几十人,怡儿的功课一点不比别人差,只是话少,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人善成大事,这是古训。别的皇子精明、年龄也合适,人家本人和为娘愿意吗?谁没有自家的小算盘,能和丽娘一样贴心贴肺地对我吗!。坐吧,有事说来听听。”

    李恒听得出来,郭贵妃所言问过教习、侍讲是说与外官的关系密切,能得到外官的实言。

    官场之上,各级官僚之间对话时,虚头八脑的大话、云山雾罩的空话居多,除非是能够以身家性命相托付的亲信或自己的亲人才会实言相告,贵妃娘娘相信外官之言,足见这些外官和贵妃娘娘关系非同一般,互相可以信任。贵妃娘娘认干儿子也不是兴致所至,一时高兴,而是经过了严密思考,联想到父皇对面前这位丽娘的宠爱和来历,李恒似乎是多多少少明白了一些什么。拢起衣袖落坐,字斟句酌地说:“启禀娘娘,前日。”

    “儿子,有话直说好了,这儿是内宫,没有外人,不要再弄哪些场面上的虚礼,像宣政殿上奏对似的,生分。”郭贵妃打断道。

    “娘,是这样。……。”李恒尽量用家人聊天的语气把复仇计划讲完,用恳切的目光望着郭贵妃。

    “谁给你出的点子?”

    “是一个叫智诚的和尚。”李恒不敢隐瞒。

    “儿子,计划到是不错,时机不对,眼下正值万物复苏、天下生灵春意萌动、繁衍生息之时。太祖皇帝早有训诫,为感念上天好生之德、让天下生灵生生不息,不得在春季围猎,此时实施计划会落下不仁之名,是自寻死路。儿子,你怎么能把乱七八糟的人往东宫引,落下把柄不说,而且是个急功近利之徒。”郭贵妃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丽娘脸色苍白,身体在微微摇晃。

    “娘,他的想法是等到秋围实施此计,是我等不及了。”

    “这还差不多,也算想的周全,说说他的来历。”

    “他俗名叫李焕,徐茂公(李绩)后人徐敬业之孙,徐敬业起兵败亡,圣神皇帝武则天灭徐敬业一族,李焕逃脱,……。”待李恒讲完,郭贵妃说:“原来是徐敬业这一支的遗脉,怪不得出家当和尚,是为自保,也算是在情理之中,这样吧,你称病一天,我前去探望,顺便见见这个和尚。回去吧。”

    两天后的巳时,东宫李恒寝殿内,一位太医单腿跪地为其号脉,嘴里念念有词:“从脉像上看,太子殿下肝火淤积,需调养几日,……。”李恒有些孩子气地朝端坐于卧榻旁的智诚和尚眨巴几下眼睛,说道:“那就烦劳太医,用药吧。”太医答声是,起身退到曲足案前写下一式两份药方,吹了吹墨迹,双手捧上,李恒没接,说道:“按规矩交内侍省报备吧。”太医躬腰退了出去。

    李恒坐起来,“想好了没,如何应对贵妃娘娘盘问,她老人家可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实言相告。”智诚和尚说。

    “能过关吗?如果需要圆谎我可以替你说话。”

    “太子殿下,欺瞒贵妃娘娘才是罪过。”

    这事智诚和尚早就想得很通透。此刻他脑子里想的根本不是如何应对贵妃娘娘问话,而是见到贵妃娘娘要不要跪地磕头行大礼。

    按说这不是问题,照规矩就是,智诚和尚却不这样想,依他的了解,郭贵妃出身将门,虽是女人,却喜好刀箭骏马,颇有侠气,唯唯诺诺的平常礼仪未必最好。

    一个小太监弯腰小碎步跑进来说:“禀殿下,娘娘的车驾还有百步之遥。”

    李恒翻身要下来,智诚和尚说:“殿下有病。”

    李恒立即反应过来,重新躺下吩咐道:“开中门,传湛儿他们迎候。”“世子他们早已候着呐。”小太监边回话边退了出去。

    郭贵妃进殿时只跟进来郑丽姝和两个小宫女,她步履缓慢,姿态雍容华贵,李恒做势要起身行礼,郭贵妃说声:“躺着吧,”就把目光对准低头躬身作揖的智诚和尚,盯着看一会儿,徐徐坐下。

    “和尚见过贵妃娘娘。”智诚和尚说。

    “抬起头来,嗯,是个大胆、威武的和尚,为啥不行佛礼?”贵妃娘娘露出了笑意。

    “启禀娘娘,和尚是个俗人。”

    智诚和尚话音才落,郭贵妃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有意思,原来是个俗和尚,你刻意接近恒儿是为求官、求财、求名,是为兴盛家族、光大门楣,让你蓄发又不肯,为什么?”

    “时候不到,以和尚的身份出入东宫甚至大内行事方便,它日太子殿下登大宝之位,自会封赏和尚。”

    “是个讲实话的和尚,你的复仇计还算说得过去,不过那是小聪明,我想听听朝堂之上的大事,就以皇权与各节度使之间的兵权之争为题,讲讲你的看法。”

    “是,贵妃娘娘,这得从安史之乱说起……。”

    智诚和尚足足讲了一柱香功夫,以:“当今天子必败,此番功绩应留于后继皇帝为宜”结尾。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出来,定你一个谋反之罪不为过,虽不很透彻,还算不错,和尚,你祖上名扬天下,为大唐开国立下不世之功,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你这个俗和尚应学他,那才是你的榜样。”郭贵妃说完缓缓地摆了下手。

    “和尚自当尽忠、尽力。”智诚和尚吞下了郭贵妃抛来的诱饵,好似对功名利禄很是热衷。

    智诚和尚弯腰拱手,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郑丽姝,缓步走出殿外。

    郭贵妃离开东宫后,李恒因装病不宜外出活动,着人将智诚和尚请到寝殿,嘻笑着说:“智诚师傅真乃大智之人,你若生在隋末,定是先祖式的人物,功勋不亚于乃祖,我娘何等人物,对你多有褒奖。来人,上茶、上点心。我们接着聊。”

    智诚和尚回到罔极寺已是子时,打开禅房,发现火炕上端坐一人,黑魆魆看不清面孔,未及开口,那人说:“兄别来无恙,故人来访,无茶酒相待也就罢了,还让枯坐至深夜,兄不是厚道之人呐。”

    “仇兴,”智诚和尚摸到桌上的火镰敲打几下,燃着艾草绳点亮油灯,只见炕上那个叫仇兴的也是僧人打扮,一只眼睛上蒙着黑布罩,左边脸上刀伤愈合后留下一道痕迹,面带着微笑。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何事?”

    “杀手仇兴在江湖道上名声响的很,找你还不容易。没事,叙旧。”仇兴盘腿端坐,纹丝不动。

    “你我无旧可叙,道不同。”智诚和尚脱下袈裟挂好,上炕坐在仇兴对面。

    “别再给我说道,李绮府上听你讲了近十年的道,到了也没弄清楚何以为道,没见过道在何方。兄弟侥幸逃得一命,为生存做了杀手,再也不讲什么道,只讲刀子和银子。”

    这位仇兴是智诚和尚在李锜军中最要好的兄弟之一,兵败逃脱,智诚和尚劝他到王家旮旯和王七他们一道生活,仇兴拒绝,仗着一身杀人技艺做了杀手。

    智诚和尚从炕头的柜子里拿出一黑瓷瓶、两只碗,说:“不论道也行,喝酒可以吧。”

    “只一碗,还有要紧事。”仇兴打开瓷瓶倒了两碗酒。

    “兄弟这些年单枪匹马闯荡江湖,不易吧。到京城办啥要紧事,哪个豪门子弟的头又不稳当了。”智诚和尚端起碗,两人一碰喝口酒问道。

    “老爷山、乌鸦峡的野灵城听说过吧,兄弟现在杀人不单为钱,还为打烂这个朝廷。”

    智诚和尚知道这个传说中的野灵城,传言那里聚集着横行江湖的小偷、大盗、罪犯、杀手,他们组织严密,有独特的生存法则。本以为仅仅是个传闻,没想到真的存在,自己曾经的兄弟仇兴还加入了他们。

    端详着仇兴那张狰狞的脸说:“兄弟,离开那儿,不要再弄那些玩命的勾当,到王家旮旯过安稳日子多好。”

    “大哥,那儿是天堂,不是人们传言中的魔窟,兄弟们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大哥,请你跟我走吧,我引见做保,以你的本身定能进长老之列,我仍然是你部下。大哥不能因一个女人浪费余生,到了那里你会发现人还有另一种活法。”仇兴说。

    “算了,既然不能说服你,兄弟也不要阻止我报恩,你清楚李绮于我有再造之恩,丽娘是我今生最心仪的女人,别劝我了,喝酒。”

    两人端起碗一碰,各自喝口酒。

    仇兴掏出一张纸片放在桌上,智诚和尚就着油灯的光亮看到上面写了一首诗:“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

    无因驻清景,日出事生还。”

    智诚和尚品味一会儿,觉得诗中意境甚是凄婉,寂静的夜里,没有了喧闹,惟有那明月孤悬夜空,尽管知道灾难在悄悄降临,却无力改变,只能静静地等待着。

    “大哥,你说这冥冥之中是否自有定数,此人已预感到有人要取他性命,写了这首绝命诗。我从他书房抄来的,当时墨迹未干,真是一诗成谶。一位高官,你猜猜看。”仇兴说。

    “大唐崇尚诗文,官员中诗人林立,随便一个小吏也能来两首,怎么能猜到。看在相识相交多年的份上,多嘴劝兄弟一句,放手吧。”

    “没用,我不干还会有人来,大哥,你干的事我一清二楚,其实我们的目标一样,方式不同而已。既然劝不动你,就当我没来过,时辰不早了,来,干完这酒,兄弟就得干活去了。”仇兴一口喝完碗里剩下的酒,收起纸片,跳下炕拱手行礼之后转身离去。

    智诚和尚端坐着没有起身,朝中几位力主动用武力撤藩的高官在他脑子里闪现,自言自语一句:“会是谁呢,无论是谁,兴许也是我要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