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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柯梦正在梳妆台前轻轻擦拭一把伏羲式的桐木七弦琴,被推门声惊到,正想训斥看是哪个冒失的小厮,回首一看并不是前来收拾茶具的小厮,而是赵云澜。
赵云澜阴着脸,嘴唇紧紧抿着,两条浓眉蹙着,一脸不快。几乎没有看柯梦,直接走到桌边端起茶盏咕咚的喝了一大口,又倒了一杯一饮而下。借着凉茶缓了嗓子干哑,也灭一下心头的窝火。
柯梦何等聪慧,一看这架势,就把嘴边的话倒回了肚子,继续擦拭伏羲琴,并不搭理赵云澜。
赵云澜一杯半凉茶入肚,神色淡了,然后看到柯梦自顾自地擦拭琴,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你这把琴我没见过呀!”
“一个贵客送的,才走没多久。你喝的第一杯茶还是人家喝剩的。”柯梦半真半假戏谑着。
赵云澜耸耸肩不以为意,打开带来的的秦酥,讨好又尴尬地说:“我来的路上遇到点事,不小心把秦酥给弄散了,原本是特意买给你的。”
“这是遇到债主了,还是去讨债没讨上?”柯梦收起琴,婀娜款款地站了起来,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个公子哥。
“唉……对了,你这里人来人往,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沈魏的人?”赵云澜问。
“沈魏?没听过。是京城的权贵世家吗?”柯梦偏头沉思。
“额……”赵云澜心道,其实他究竟何种身世我竟然全然不知。然后眼神落到古琴上,不禁回想起那人留下的琴,话锋一转:“你这把琴看来不错,想来这是仰慕你的入幕之宾。”
柯梦眼神一黯,轻轻抚上琴弦说:“高攀不起的人。”
“我刚才惊到了你,给你弹奏一曲权当赔罪吧。”以赵云澜的通透,立马明白这“高攀不起”这四字后面横亘的千沟万壑,他不愿见美人神伤,自个岔开了话题。
“再好没有了,不过我先让小厮给你换杯茶吧。”说着,柯梦就摆了案子张罗点心茶水,还焚了香。
赵云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柯梦的举动,暗暗揣测,柯梦对抚琴一事颇为恭敬,这份恭敬看重肯定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为了那位赠琴人。
柯梦将一切准备停当,这才小心翼翼抱着琴轻轻放到了琴案上,就好像是抱着才出生的婴儿。
这份小心翼翼让赵云澜心生怜惜,心道若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成全柯梦的一翻痴心,也对得起这样的一位才情容貌俱佳的女子,不枉大家相识相交一场。于是也收起散漫,拢起宽袖,盘坐抚琴。
又是一曲《凤求凰》。
但此次赵云澜弹得洒脱尽兴,借着琴声向柯梦劝慰传意,不要妄自菲薄,学卓文君的气度与勇气。
一曲之后两人相视一笑,柯梦还礼道:“谢云公子好意。柯梦从不奢求什么,与卓文君更是云泥之别。只要那人好便好,今日居然还能见到那人,我很知足了。”
“他是哪家的,我帮你撮合?”赵云澜问道。
柯梦看着窗外的湖面和涟漪与水面漂浮的黄色的柳叶,微微摇了摇头,整个身子浸润在光影里淡淡有层光韵,美到不可方物。赵云澜心说,这般美人打动不了的定是个蠢货。
沉默了片刻,柯梦问道:“公子,你家里的事情可有眉目?”
“父亲尚且安好,但要彻底扭转还得寻找契机。若能探听到任何关于新币的信息,无论是朝堂还是各地郡县的,都请告知于我。此外,能与直接管理此事官员相识那则更好些。”
“推行新币乃摄皇帝一手操持,牵扯的官员多是其嫡系,王莽又是出了名的克己谦恭之人,故而其嫡系无论实际如何,在人前定然是爱惜羽毛,来此的真不太多。”
“嗯,我也知道为难你了。”赵云澜微微一叹。
“公子莫急,与我说细些,或许能探听一二。”柯梦双眼似春波微浮,真切地看向赵云澜。赵云澜微微一愣,突然就信任起这名风尘的女子,便把在狱中与父亲的对答讲与柯梦。
说完正事,两人边小酌,边谈天,竟然聊到了夜深。
赵云澜虽然微醺,但却克己守礼。柯梦感叹赵云澜看似放浪,确实则是个君子,若非自己心中有人,也许真的会倾心于他。
不过经这么一夜,蜀郡太守独子赵云澜在父亲入狱期间,流连盼兮院,并被花魁艺首留宿却成了长安街头巷尾的饭后谈资。有些人感叹世风日下,有些则暗自艳羡赵云澜的艳福……
一个世家浪子,一个风尘女子,两人反而毫不在意、坦坦荡荡、颇有风光霁月之范。柯梦曾问赵云澜,为何不畏世俗言论,不顾及自己的名声,赵云澜笑道:我活我的,与他人何干?我若不喜,不如不活。
又过了几日。赵云澜与祝红准备一同去城门口接大庆,这时下人递上拜帖,说是盼兮院姑娘敬上。赵云澜先是疑惑,立马又十分期待的接过拜帖。祝红在一旁虽然不言语,但心中酸胀得很,眼睛瞟向远方无处安放。
赵云澜匆匆一览,抬头对祝红道:“柯梦约我去趟盼兮院,说是探听到一些情况,也说若是我没时间就派人传个口信,她写了书简再差人来送。”
“她倒是甚为你考虑。”
“嗯。我不放心书简他人传递,有些事还是当面更妥当。”赵云澜边思虑边说,又道:“你一贯敏锐,要不要和我一同前往盼兮院?你可以换个男装。”
祝红一脸的不可置信,但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于是那日,原本以为众星拱月接待自己的大庆,居然只看到一个小厮,知道两人都去了盼兮院后,更是大骂了一声:“赵云澜你个见色忘义的混蛋!”
可见不管是谁,自以为的真相也未必是真相。
祝红换好了男装跨进了盼兮院的那刻还是糊里糊涂的,但是却压抑不住心里那份雀跃。她从小与赵云澜相识相伴,倾心赵云澜固然因为他的相貌家世,但最深的原因应该是赵云澜的那份特别。赵云澜从来不拘泥于条条框框,是个骨子里真实的人。他们这种出身的人,无论一开始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都被家族,前程,得失磨的没了自己,而只有赵云澜从不根据得失利弊做选择,只根据本心做决断。而赵云澜并不感性,他对世事通透,对得失利弊有着不符合年龄的理性分析能力,分析完了他还是会遵循本心,无非提前规避些问题而已。这种特质让祝红着迷,也相信一旦赵云澜愿意娶了自己,必然不会辜负自己,是天作之合。
胡思乱想间,祝红见赵云澜熟门熟路地推开了一个小宅的门:“赵云澜造访,柯梦小娘?”
祝红进了门内,一眼看到窗边的柯梦,细细打量:这位柯梦和想象中相同又不太相同。首先她几乎一眼看出自己是女扮男装,但并未很惊讶,只是多取了个茶杯,准备茶水。其次,柯梦自然是美的,不过这份美与自己相比也算不上云泥之别,只能说各有千秋。最奇怪的是,她看赵云澜的眼神和看自己差不多,没有多一分眷恋也没有一丝媚态与暧昧。祝红打量柯梦的同时,柯梦自然也打量了祝红,但是柯梦是场面人,所有的打量都不会留下痕迹,几眼间就知道祝红一定与赵云澜关系颇深,赵云澜对她也是十分信赖的。
赵云澜开口道:“你为我父亲一事实在是操心了,事情一了,你若有啥需要,只要我能办到,尽管开口。”
柯梦微微回礼平淡道:“公子待我从未一丝调笑放浪,就这一点我也愿意尽力。”说着还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祝红。
柯梦为两人布好茶就开口道:“前些日公子告知我赵大人在牢狱一事,因为事关重大,我也没有到处直接打探。前几日有人前来探望我,此人与我相识多年,我才开口征询。”
“那人说赵太守没有说完的话,无论太守是何本意,都可以认定为是担心新币推行后的假币泛滥。这个泛滥的根源就在于新币旧币市值差距巨大,然而两者之前所需的铜锭却差距不大,其利大于制币成本的十倍有余。”
“此外,目前不少推行的郡县都有假币案,但是下面上报的却不多。”柯梦缓缓道来看了眼赵云澜。
“你那位朋友官居何职?”赵云澜思虑一阵,如果朝廷认定父亲是怕假币泛滥而推延新币推行,那就不能说他渎职,更不能说刻意违背朝廷。但是郡县既然没有上报,捂着掖着,那人为何知晓。
“公子,此人完全可以信赖。”柯梦悠悠抿了一口茶。
祝红察言观色,只觉得柯梦提到这个人,脸上既有信任又有仰慕,应当是相知甚深,于是接口道:“我们自然是全然信任的,只是事关赵太守身家性命,关心则乱,忘姑娘理解。”
柯梦点头微笑又道;“那人知晓太守之事言道,只要太守死咬怕假币泛滥而推迟新币,同时能向朝廷提交一份关于新币推行的攻略,里面将新币推行的举措与防范细细道来,一旦新币矛盾各地爆发了,太守一事就有了转圜。”
“关于新币推行的攻略那人道,主要应该从如何缓解五铢与新币的使用习惯,以及从制币工艺上增加制假难度,其次就是针对士族大家有特殊政令等几方入手”。柯梦边说边极力回忆,这些朝廷经济一事,她一个花魁实在是不太擅长。
不过赵云澜却听得十分清晰,心里立马有了计较,开口又问:“只是父亲已在狱中,若以父亲名义,这份攻略如何递至朝廷,甚至直接到摄皇帝处?”
“这?”柯梦也不知如何作答。“对了,那人还言道,太守一事,公子不可过多在明面奔走。”
“啊,为何?”赵云澜不经连想到那个宫人审问父亲的最后一问。
“那人并未细说。”柯梦极力回忆。
“若他日有缘,我们如何感谢你的朋友呢?”祝红客气地问道。
柯梦表情略有为难,然后带着点苦涩开口:“此人实则是我的恩人,当年家中被抄家,我原本要发配军妓,那人怜我年幼,将我安排在此处。虽然也是以色侍人,也总好过做军妓。我只称呼他大人,而后多年未见,最近是他来看望我,才能见上。”柯梦边说边轻抚那把伏羲琴,一丝不可察觉的甜蜜混着苦涩漫溢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