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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新居,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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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丫鬟碧桃,老马夫王知恩,是来接徐广陵出狱的。

    根据徐老太爷的安排,他们以后便是只属于徐广陵一个人的家仆。

    这便是金陵徐家,对于弃子徐广陵最后的仁至义尽。

    有一个丫鬟和一个马夫服侍照料,也许保证不了昔日的纨绔公子、继续过上那种优游卒岁的清狂生活,但在偌大的金陵城里,日子想必也能轻松很多。

    因此,徐广陵对于如今断绝关系的徐家,已经很感激了。

    小丫鬟碧桃看见徐广陵,眼泪便哗哗流淌下来。少女犹豫了片刻,见徐广陵微笑着张开手臂,便“哇”地一声哭着抱了上去。

    徐广陵用手抚摸着碧桃的头发,抬头望向老马夫王知恩,略带歉疚地道:

    “难为您,还要跟着我这个被逐出家门的杀人犯。”

    老马夫笑着摆摆手,憨厚道:

    “对俺王知恩来说,不管出了啥事儿,公子您走到哪儿,俺就跟到哪儿!”

    徐广陵感激地点点头。

    和老马夫说了几句,徐广陵怀里的小丫鬟已经止住了哭声,脸色羞红地钻了出来。她望着徐广陵略显憔悴的面庞,结结巴巴地道:

    “少、少爷,家……家里让奴婢给您带了东西……”

    碧桃匆匆忙忙地转向老马夫身后的劣马,从马背上的褡裢中取出几样事物,递到徐广陵手中。

    徐广陵低头看去。

    几张银票,面值不大也不小、不算飞来横财,却足以支撑一段时间的生活,想必是父亲多年攒下的私房钱;一张地契,上面标明金陵远郊的一处房产,算是徐家留给他的安身之处;除此以外,还有几本他从前爱读的话本,也被徐家人精心挑选出来给他。

    徐广陵眼睛有些湿润。

    然后,碧桃从马背上摘下一柄带鞘长剑,双手托着递给徐广陵。

    徐广陵接过长剑,左手一抹,寒芒出鞘。

    剑铭「鸿鹄血」。

    徐广陵摇摇头,收剑入鞘,忍俊不禁:

    “这个,我以后可用不着啦……”

    然而,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将长剑挂在腰间。

    整个金陵城中,腰佩长剑的书生,恐怕仍是只有这么一人而已。

    最后,碧桃从怀里抽出的,是一张薄薄的信笺。

    徐广陵接过略带温度的信笺,只扫了一眼,就辨认出祖父徐道勋的隽秀字迹。整张信纸上,只有八个简简单单的墨字:

    广陵吾孙,万事安好!

    面对老太爷留给自己的嘱托,徐广陵轻轻一叹,折起信纸,喃喃道:

    “您别担心,广陵我啊,现在好着呢……”

    见徐广陵将信笺收入袖中,小丫鬟碧桃便擦干眼泪,忽然又有些雀跃地道:

    “少爷少爷,咱们赶紧去新宅子吧!奴婢都帮您收拾好了!”

    徐广陵笑着戳戳碧桃脑门:

    “我现在就是一个平民百姓,你怎么还‘少爷’‘少爷’的叫?”

    小丫鬟顿时鼓起了腮帮子:

    “对奴婢来说,您就是少爷!不仅是少爷,还是探花郎、还是大才子!”

    徐广陵无奈地摇摇头,轻笑着道:“早就不是啦!”

    一行三人,便牵着劣马,冒雪向金陵城郊走去。

    路上,碧桃叽叽喳喳地说起徐家的近况,很是义愤填膺:

    自从徐广陵入狱,徐家在大汉庙堂上的地位便一落千丈,不仅是徐广陵所在的二房,就连大房、三房,以及更远的徐家亲戚,有不少都被牵连着剥去了官职。而徐家子弟的矛头,则俨然指向了悍然行凶杀人、将徐家拖入泥潭的徐广陵;就连徐广陵的父亲徐仲虎,也受到徐家上下许多落魄者的一致攻讦。

    “他们骂得可难听了!”碧桃不顾老马夫王知恩的眼神示意,愤慨抗议道,“大房的那个徐业成,就是少爷您的堂哥,还说什么是您毁了徐家!真是不知好歹的混蛋!”

    徐广陵则淡然笑道:“他们这么说,也没错。”

    小丫鬟一愣,瞪眼道:“可是……”

    “罢罢罢。”徐广陵风轻云淡地摆了摆手,“我徐广陵亲手毁过的,也不止咱们徐家一家。他们愿意骂,便让他们骂去。”

    碧桃眼神一黯,慢下几步,苦着脸和老马夫对望一眼。

    老马夫却呵呵笑着,朝走在前面的徐广陵努努嘴。

    碧桃转头看去,只见那个受尽家人辱骂的白衣公子,背影却似乎无比从容自得,仿佛成就了什么大事业一般。

    在小丫鬟和老马夫看不见的角度,徐广陵嘴角勾起一道弧线。

    人皆言他毁了徐家,无人知他救了天下。

    ……

    徐家留给徐广陵的宅子,不仅坐落在紫金山山脚、位置偏远,连面积也不大,只有区区两间平房和一间马厩。但前世住惯了军帐的徐广陵不仅不以为意,甚至还觉得这宅子对于被逐出家族的弃子来说太过奢侈,略感惭愧。

    迎接徐广陵出狱前,碧桃和王知恩便已收拾好了宅子,就连床铺被褥也一应俱全。

    天色已晚,老马夫便向徐广陵告辞,跑到马厩旁的偏房歇息去了。

    至于丫鬟碧桃,自然是要跟主人徐广陵睡在一起的。

    小丫头小心翼翼地梳洗整齐、换了身衣服,正要伺候少爷就寝,却见徐广陵坐在书桌旁,正用小刀埋头雕刻着一块木牌。碧桃好奇心起,探头望去,发现那块黑木牌子上,已被徐广陵刻出了一个人名,夜色中看不真切。

    “少爷,您不睡吗?”小丫鬟疑惑问道。

    “你先睡吧。”徐广陵轻声答道,“等我把这块灵牌刻完。”

    灵牌?碧桃瞪大眼睛,怀疑地看了少爷一眼,只得独自回到床上,抱着被子气鼓鼓地睡了。

    整整一夜,徐广陵没有上床,而是坐在桌边,抱着呼延轮台的灵牌絮絮而语。

    曾经的幽州道大督军,向身在九泉之下、亦敌亦友的女真天才,说起了许多事:说起兵法,说起剑术,说起黄沙飞扬的大漠,说起冰霜刺骨的塞北,说起呼延轮台前世未能得见的蟠龙江大战,说起他那才华不让兄长的弟弟呼延楼兰。

    当然最后,徐广陵还是说起了江南,说起了呼延轮台一生念念不忘的秦淮河、燕子矶、玄武湖。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第二天一早,迷迷糊糊起床的碧桃,发现少爷已经死死抱着黑木灵牌,趴在桌子上睡熟了。碧桃小心翼翼地抖开白袍,披在徐广陵身上。

    小丫鬟痴痴地望着桌边的少爷,恍惚想起,好像许多年前,少爷也曾就这么披着白衣伏案而眠;只不过那时,一袭白衣身旁,一定陪着一袭同样鼾声大作的黑衣。

    最后,黑衣少年变成了黑木灵牌,白衣公子依旧静静熟睡。

    少爷他,小丫鬟忍不住想,大概很孤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