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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出山一局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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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叔徐季象离去后,徐广陵的住处就再次陷入了沉寂,仿佛这个坐落在紫金山麓的小小院落,已经与车水马龙的红粉金陵彻底隔绝开来。

    每天早上,马夫王知恩就会驾着那匹劣马出去帮人拉货,算是补贴家用;而小院主人徐广陵在丫鬟碧桃的服侍下起了床,便会花上一上午练武、或是端着那两只火铳鼓捣个不停;吃完午饭到了午后,徐广陵就例行公事地出门散步,时而来了兴致,临走前还会给门口嬉闹的街头顽童们教几首儿歌——不过令小丫鬟碧桃大感意外的是,少爷教给孩子们的儿歌,居然没有一首当地的江南小调,而全是满溢着风沙寒意的塞外马歌,这一事实,让十八年来从没去过北方的少爷,在碧桃看来显得更神秘了。

    大多数情况下,徐广陵出门散步是不要碧桃陪着的;不过偶有几次,碧桃出门进城采购油盐酱醋时,不小心撞见少爷,只见那个白衣身影在街衢人流中疾步而行,眼神上扬,嘴里飞快地默读着街边店铺的招牌,似乎在暗自记忆着金陵城的地理布局。好奇心起的小丫鬟,有时旁敲侧击地想从少爷嘴中套个话、试图搞明白少爷所作所为目的何在,却全都被老奸巨猾的徐广陵搪塞过去,无计可施。

    不过,徐广陵的散步路径,也并不都是具有目的性的。

    小丫鬟不止一次看到,就在玄武湖樱洲的舞鹤桥边,那个白衣公子驻足桥畔,凭栏远望,在凉意渐去暖意将生的初春风中,孤独萧索得像一株脆弱的苇草。

    三四年前,尚还年轻的徐广陵也曾跟着祖父徐道勋来到这座桥边;唯有在心爱嫡孙面前才会露出笑容的大汉老丞相,就会伸出手指,指着玄武湖上一艘锦饰画舫,得意洋洋地告诉徐广陵,站在那艘船头的叶家二小姐,已经在爷爷的安排下跟你定了亲事,将来就要嫁到咱们徐家,变成你爷爷我的孙媳妇啦……

    每当此时,小丫鬟就知道,今天晚上少爷大概又会一个人喝闷酒了。

    自从太平十三年初春的某一天,京城徐家人便发现,向来对美酒佳酿浅尝辄止的少爷徐广陵,似乎一夜间染上了严重的酒瘾,不仅每天都把裴元吉带上门的一壶美酒喝得精光,甚至还会从家藏酒窖里搬出酒坛揭盖痛饮,饥渴得活像一个多年没碰过酒的资深酒鬼,想要把自己浸在酒中一口气喝够三十年的酒量。后来徐广陵杀人入狱又出狱,饮酒也收敛了些,但依然在每天晚上,对着那只黑木灵牌自斟自饮。

    碧桃也努力劝过少爷,酒是伤身体的东西,还是少喝为好。

    谁知醉眼朦胧的徐广陵,轻飘飘答了一句:

    “伤身体,总比伤心要好。”

    于是感受到少爷话语中沉重之意的碧桃,便再不敢强行劝阻。

    大概是二月末的某天傍晚,吃过晚饭,碧桃收拾桌子时发现酒壶不见了,立刻就猜到来龙去脉,抓着抹布走出房门,果然无奈地发现,那凭空消失的酒壶正被白衣公子握在手中,白衣公子则坐在桌边,桌上摆着花梨木棋盘,棋盘上黑黑白白地布满棋子,大概又是哪本烂柯谱血泪篇里抄来的江湖残局。

    徐广陵见到碧桃走近,举起酒壶,调戏了一下小丫鬟:

    “怎么,你要不要也来一口?”

    小丫头本就对纵饮狂歌空度日的少爷心怀不满,这下脸彻底黑成了锅底的颜色。

    徐广陵不太敢招惹这个每天操心的丫鬟,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笑道: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不喝酒,过来陪我下两盘棋,总行吧?”

    碧桃抿了抿嘴,按着裙裾坐到徐广陵对面,无奈道:

    “奴婢又下不过少爷……”

    徐广陵哈哈笑道:

    “天下棋手一山更比一山高,总有比你更强的国手宗师——如果下不过对手就不下,棋艺又怎么日有进益?人这一辈子啊,要想做出点事情,就总要逼着自己下那些必败之棋……”

    徐广陵心里想的是,前世面对如狼似虎的女真雄师,即便是那个天下无双的军师柳长春,也悲观预言幽州道在女真人的攻势下撑不住五年光阴;可最后呢?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二十五年、三十年,一直到呼延轮台病死丞相帐中、柳长春丧命蟠龙江上,幽州道徐家军的戎旃大纛,毕竟屹立在苦寒北地分毫不倒。

    最后,徐家军被围困邯郸城中,这一局必败之棋终归是大汉输了,但徐广陵自知,仅仅是带着徐家军在幽州道与女真对弈三十年,就足以成为青史留痕的万古名局,胜负之数,反在其次。

    小丫鬟碧桃不知少爷言下另有所指,只是苦着脸道:

    “奴婢下不过少爷,也没指望什么棋艺精进……既然少爷非要和奴婢下棋、拿奴婢出气,奴婢也只能受着……”

    徐广陵笑骂一句:“别装可怜!”

    于是,碧桃和徐广陵收拾好棋盘,有板有眼的对弈起来。虽说学棋不久,但碧桃起码已经知道了些布局的定式,开始几着棋下得也算颇有神韵。

    看着桌子对面、低头冥思苦想的小丫鬟,徐广陵没来由地想起了前世的那个幽州道从军长史、大汉第一国手柳长春。

    被榜眼赵越誉为“棋手”的徐广陵,真正的围棋水平其实只能算是中上,不仅年少时没能赢下呼延轮台任何一局,甚至钦封大督军、率兵作战以后,同样下不过柳长春、陆文濂等军中幕僚——对于徐广陵来说,数字计算本就不是他所擅长,即使是凭借领军经验在布局谋势上颇有心得,毕竟会在官子推演上大大吃亏。

    尽管在徐家军帐中的一众天才中算是臭棋篓子,但徐广陵每次领军出征前,都一定要拉着柳长春下上一局棋,并在棋势走向中,暗蕴此次发兵的策略谋划;心领神会的柳长春,同样会扮演起女真人,在棋盘上模拟敌军的攻守布置;一整局手谈收官,整局走向或许完全不合棋理,但这次出征的胜负之数,大督军和大军师都已成竹在胸。

    两世为人,柳长春远在长安,徐广陵只能让丫鬟碧桃顶替军师的位置。

    ——出征前,要下一局棋;

    ——那出山前,也要下一局吧?

    最后,徐广陵毫无悬念地将碧桃杀得丢盔卸甲,可沮丧万分泫然欲泣的小丫鬟毕竟没能发现,徐广陵落在花梨木棋盘上的一百五十二颗黑子,纵横交错整整齐齐,宛若大街通衢、民居小巷——

    恰似佳丽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