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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少阳沿着天街按辔徐行,游目四周,这才发现街道上、房舍旁、墙根下,三三两两的流民,或低声呻吟,或目光呆滞,或躺着挺尸。
适才西门外那母子二人的悲惨景象蓦地袭上心头,他无奈地叹息一声,仰天望去,只见天色愈发阴沉灰暗,彤云渐厚,给人一种压抑又落寞的感觉。一阵风袭来,龙少阳只觉寒意甚浓,忙双腿用力一夹,催马前行。
回到竺舍,程伯早已迎出,接过辔绳。其时已过了申时,龙少阳发觉肚子已是咕咕叫个不停,这才想起自一早吃饭后,便没有进食。程伯将辔绳递给家仆,一迭连声吩咐着将早已备好的饭菜送上,又上来嘘寒问暖问个不停。
龙少阳边吃边将如何悠闲牵马绕行、如何遇到一群人行诈、姿姿郡主如何解围、如何与祝溪冰策马较艺等事三言两语带过,却将遭遇西北流民的情形细细说了。程伯“嗞吧嗞吧”抽着旱烟,却一直目光炯炯地凝神听着,表情时而轻松,时而紧张,待听到流民之事时,停了下来,忍不住叹息一声。
二人又说了一阵闲话,不觉已到了掌灯时分。
送走了程伯,龙少阳只觉浑身困乏,想来是这一日往来奔波的缘故,原想灯下执卷,秉烛夜读,却发觉两眼酸涩,困倦难堪。
趿拉着鞋子来到窗前,刚推开窗户一团冷风立时袭了进来,龙少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见夜静风寒,空气中夹杂着重重的湿气,突觉脸上一凉,伸手摸处,竟是水滴。极目望去,穹窿之下,黑幕四合,黑幽幽什么也看不清,只窗前烛光所及之处,有星星点点在随风回旋盘绕,婆娑起舞——下雪了。
龙少阳回到床上,盖被睡去,四下一片静寂,只那窗纸时而密密,时而疏疏,发出蔌蔌声响。
他静静躺着,想入睡,却发现适才那股困意不见所踪,今日遭遇的情形一幕幕涌上心头,一会是那老者满身的血痕、哆嗦的嘴唇,一会是那对母子凄惨的哭声,一会又是那群官兵狰狞的面孔;又见姿姿郡主温婉地看了自己一眼转身离去,祝溪冰笑嘻嘻地朝自己扮了个鬼脸,松开手指,掌中却是自己的七孔横笛……一时间他心潮澎湃,思绪难平,翻来覆去,直到三更时分方朦胧睡去。
次日醒来,龙少阳只觉眼前大亮,转头看去,屋内明晃晃一片,耀人眼目,窗外不时传来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
他心中一动,匆匆穿衣下床,推出窗户:雪,此刻已停了,一夜之间整个世界已是银装素裹、粉妆玉砌的一片,不由精神为之一振。
这时,程伯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家仆,手里端着盘盘盏盏,张罗着将饭菜摆在桌上。
龙少阳洗脸擦干,瞧了一眼桌上饭菜,无声地叹息一声,说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我醒来尚有一口饭吃,可洛城内外的流民却是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恐怕此刻多半在啼饥号寒中苟延续命。”
程伯道:“公子真是宅心仁厚!老奴听大少爷说这两日朝议都在商议这事儿,群臣们各持己见,争论不休,一时无十全十美之策,陛下也是难以决断,说是已传谕京兆府衙门于城内外分设粥场,以解燃眉之急。大少爷一早天没亮就出去了,说是陪太子殿下察看去了—难得见他对差事这么上心!这也难怪,成千上万张嘴等着饭吃,去晚一会,不知又要冻死饿死多少条人命呢,哎。”说着长叹一声。
龙少阳听罢,顿觉没了食欲,“嗯”了一声,简单吃了两口。刚站起身来,只听程伯笑道:“滕王殿下不畏严寒,踏雪会友,这份雅致非常人所有!”说着已笑盈盈迎至房门外。
滕王萧元婴一脚踏进来,还是那一副洒脱不羁的模样,瞧了一眼桌上饭菜,故意道:“少阳,你这是吃晌午饭?”说着一屁股坐了,又道:“难得你还有这份闲适,这几日我可是忙得屁颠屁颠,这会子是刚下早朝,偷得半日闲,来你这坐坐。”
程伯忙招呼家仆将桌上盘盏馔品撤掉,奉上两杯茶,自己方拿捏着在下首跟着一起坐了,抽起旱烟来。
龙少阳笑问道:“什么事能让咱们的滕王殿下如此挂心?”
“还不是那些流民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西北天灾人祸,五六万人长途跋涉涌进洛城,京兆尹见势不妙,在城外设了关卡,将一半左右的人挡在城郊,偏偏老天爷又来了这场雪……”说话间已变得一脸肃穆,沉吟道,“几万人屯于京畿重地,冰天雪地,衣食无着,万一闹起民变那可不是玩的,我虽闲散成性,遇此关乎庙堂社稷的大事,终不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
龙少阳咀嚼着萧元婴的话,良久,说道:“殿下这份家国情怀,小弟钦佩的很!是啊,几万张嘴嗷嗷待哺,将来这些流民如何安置,真是令人忧心!”
“忧心?京兆尹已奉旨于城内外分设粥场施粥,户部也拨了银两和帐篷,眼前之困已然化解。你啊,眼下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担心我自己?”龙少阳一怔,疑惑道。
程伯却是一惊,听了口中旱烟,目光“刷”地一下落在萧元婴那胖脸之上。
萧元婴呷了一口茶,有些无奈地道:“嗯。少阳,昨日你是不是在南市遇到一个华服公子和一群家丁,还和他们起了纷争?”
“不错。”
“哎,少阳,你本该礼让三分,退让一步的。”
“嗯?殿下有所不知,他们看中了我骑的那匹马,设计行诈,想占为己有。若是寻常马匹,或许我听之任之,息事宁人。可那匹是萧大哥的‘越影’,我借来一用,自当物归原主。”
程伯突然插言道:“公子说的是。如今洛城这种游手好闲、喜好滋事的游侠儿举不胜举,只怕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只要占着理字,咱不怕他!”
萧元婴瞟了一眼程伯,淡淡道:“你们可知这位青年公子是谁?”
龙少阳尚未回答,程伯已抢道:“敢问是谁?”
“他便是当朝御史大夫丘亭的独子丘有为。”萧元婴道。
“是他?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龙少阳心里想着,端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小口,目光幽幽地看着窗外,没有言语。
程伯却咳了一声,嘀咕道:“原来是这老贼的儿子,十几年前昧着良心、贪恋名位的主儿……种地不出苗——坏种。”
萧元婴吃了一惊,用询问的目光瞟了一眼程伯,见他已神色如常,口中旱烟抽个不停,仿佛刚才这番话不是出自他口一般。心中一怔,旋即自失一笑,一拍大腿道:“少阳,你莫怕,丘有为这小子本王早就瞧他不顺眼了,游手好闲,鱼肉百姓,难为你替大伙儿出了一口恶气,嘿嘿,真是大快人心!至于今后的事,自有本王为你撑腰,莫说他这黄口小儿,就是他老子,对我也得礼敬三分!”
龙少阳拱手为礼,笑道:“如此便多承殿下厚恩了。”
萧元婴一摆手道:“少阳,如此说话便是见外啦,你如今可是太子殿下跟前的红人,指不定将来我也要傍你篱壁……”说着,倏忽间转了话题,哼了一声,道,“这个萧狄也真是的,竟然肯将宝贝‘越影’借给你,上次死了几只黑金眼鸽却抓着本王不放,分明是瞧着你奇货可居,厚此薄彼,看人下菜碟。”
程伯接口道:“大少爷不是那样的——”
“人”字未出口,忽听一人高声道:“冰天雪地风如虎,裸而泣者无栖所,滕王殿下有此闲心谈论风雅,想来流民安置之策已是成竹在胸了。”只见两个伙计抬着一顶软轿自廊下逶迤而来,一转弯,已至门外。
程伯忙起身上去搀扶,萧狄架着拐杖步入屋内,由程伯帮着脱了外罩的黑色挡风长袍,坐了下来,又道:“程伯,带门外这两位伙计到账房各支十两银子。去吧,这事千万不可忘了!”程伯忙答应一声,带着二人去了。
萧元婴一窘,叹了口气道:“这个……这个安置之策,本王眼下还未想好。这不来竺舍偷闲片刻,就是为了寻寻灵感。”说着换了脸色,嬉笑道:“我可比不得你,连发放伙计赏银,这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要亲自过问,再三叮嘱。真是劳心的命!”
萧狄无声一笑,已换作一脸肃容,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道:“早朝后陪着太子殿下去察看了几个粥点,虽说只有粥饭,好歹不用饿着肚子挨冻了。转了一圈,两条腿实在走不动了,太子殿下体恤老臣,便安排了一顶软轿。残躯之人,不堪驱使。”说罢悠悠一声叹息。
萧元婴见龙少阳眼中充满疑惑,忙道:“今日宣政殿早朝之上,陛下下旨令群臣献策,共议流民长久安置之策,并会从群策中选出优者,颁布实施。在京凡六品以上官员都可参与,少阳,好歹你也是五品太子舍人,嘿嘿,这可是你一展雄才的好机会。”
龙少阳忽地眼光一闪,又旋即黯淡,沉吟道:“身为大齐子民,自当为国分忧。只是于治戎理民,我虽有涉猎,却是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说着顿了一下,又道:“这五六万余众,解眼前之困容易,难的是今后他们的长久生计,必须一体考虑,方能一劳永逸。”
“嘻嘻,有了!这还不简单,本王这便有一个法子!”萧元婴突然一拍大腿,脱口道。
话音刚落,龙、萧二人眼光刷地一齐投向萧元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