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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大雨将至,龙祝二人不敢耽搁,入了洛城,分手道别。
龙少阳当下策马疾驰回到萧府,随手将绳辔交给家丁,便听远处一声沉雷传来,轰隆隆,余响阵阵。抬脚进了竺舍,却发现四下里静悄悄的,并无人声。
萧府家丁丫鬟非经萧府主人——萧狄同意,不可擅自进出竺舍,入住数月,这一点规矩龙少阳自然是早已知道的。当下他也不奇怪,穿廊过院,直奔正堂而来,遥遥便见房门紧闭,窗纸幽黄。
走至近前,推开房门,只见房中烛火高烧,光亮异常,正中桌上摆着几碟小菜,一壶酒,一人打横而坐—正是萧府老仆程伯。
见龙少阳进来,程伯端起酒壶,一边斟酒,一边笑道:“龙公子,晚来天欲雨,能饮一杯无?”
龙少阳笑道:“对灯听雨,二人小酌,何其快哉!难得程伯也有这份雅兴。我入住竺舍几个月,今晚这可是头一次——我这肚子已经饿得在打鼓了!可巧,您老这就预备着了。”说着笑嘻嘻地坐了下来。
程伯却是眉头一皱,道:“亏得公子还笑得出来,这杯水酒是专为公子压压惊的——今日归云阁的事,老奴已经听说啦!”
龙少阳一怔,随即一脸恬淡,笑道:“真是应了那句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说罢到了声“请“,举杯饮了,又道:“想不到,您老的讯息这么灵通?”
程伯也将桌前酒饮了,悠悠说道:“公子前脚刚到归云阁不久,老奴后脚就到了,只不过老奴一直在楼下大堂罢了。”
龙少阳登时吃了一惊,惊愕地盯着程伯,却见他低首蹙眉,脸上皱纹深布。心道:“韦贵妃与自己在归云阁二楼饮酒,程伯从何得知讯息,这么快便赶来了?难道是从萧狄大哥那得来的讯息,若是如此,萧大哥的讯息又来自何处?后来自己与祝溪冰二人下楼离店,也未曾留意楼下食客,不知程伯当时是否还在。”
旋即又想:“若是程伯想要告知,自然无需多问;若是程伯不愿告知,我主动问起,反而显得唐突生分。”心中盘算既定,便道:“偏劳程伯挂心了。”说着便将自己如何收到一仆人邀约,如何中了韦贵妃圈套,如何被祝溪冰解救等情形细说了,却故意将与祝溪冰河畔独处谈心一节略去不提。
程伯一直凝神听着,一双老眼目光炯炯,在灯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待龙少阳说完,沉吟半响,叹了口气,道:“机械之心,藏于胸中,纯白不粹,神德不全,人心如此,实在可怖!”
龙少阳敛去笑容,道:“韦贵妃心机如此之深,却是我未曾料到的,经此一劫,日后在洛城行事,还须更小心才是。”抬起酒壶,将两杯酒斟满。
程伯点了点头,道:“公子,你如今在东宫当差,风头正炽,免不了树大招风,不少人要算计于你。公子虽然文武兼备,可毕竟年纪尚幼,不知庙堂江湖人心险恶。这一番没有堕入奸人术中,虽是侥幸,也是给公子提了个醒。”
便在此时,一阵“轰隆隆”雷声传来,声音甫住,便听房门窗户“啪啪“作响,惊风骤雨急促而来,天地间已是响成一片。
程伯接着道:“俗话说得好,山雨欲来风满楼。就像今晚,这大雨未至,小院已满是飒飒劲风,枝丫摇摆,树叶翻飞。这其实是在告诉人们大雨要来啦,该避雨的要避雨,该收拾东西的要收拾东西。一叶落而知秋,也说的是这个道理。可是人心却非如此,看之无物,触之无形,猝然而至,便可伤人致命,让人防不胜防,更不消说那些口蜜腹剑之流了……”
他举起酒杯,喝了一小口,将酒杯悬在半空,并未放下,续道:“公子,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自然要活得胸襟坦荡,光明磊落,可对种种黑暗龌龊,也不得不防。我今晚请你小酌,并不是奉了大少爷之命,而是老奴自作主张——只为提醒公子,洛城不比别处,就是一万个小心也不为过!”说罢一仰头,杯中残酒已是涓滴不留。
龙少阳怔怔地瞧着听着,眼前这位老仆平日里话语不多,闲来无事之时,便喜欢一个人蹲在廊柱根上晒太阳、抽旱烟,没想到今晚竟大开心扉,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心里话,他不由胸口一热,好生感动。
只听程伯又道:“公子,老奴……老奴今晚借着酒兴,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龙少阳见他犹豫,说话有些吞吐,遂笑道:“程伯,自我客居竺舍之日起,一应饮食起居,都劳您悉心照料。这洛城之中,真心待我之人,除了太子殿下和萧狄大哥,便是您了——有什么话您直说便是。”
程伯听了没言语,站起身来踱至窗前,听着窗外的风雨交加之声,良久,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道:“公子,按理说,你我非亲非故,这番话原本不该由我来说,可是老奴与公子相处日久,心底待你便如同孩子一般,实在是不愿见到公子惑于美色,入了歧途……哎,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祝家小姐天生丽质,容颜动人,今日归云阁你又蒙她相救,确是佳偶良配,只是她那爹爹……公事私事公子须分得清,日后在关节紧要之处,须把持得定才是啊。”
龙少阳听着,握住酒杯的手不断收紧,只觉整个人仿佛掉进了无底的冰窖中,周身冰凉,直浸骨髓,身子一直往下沉,却始终无法到底。程伯这番话来得太突然,他有点惊慌失措——或许正是说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隐忧。
“自古红颜多祸水,多少英雄豪杰,困于美色,最终落得身败名裂,抱憾终生,可谓史不绝书。前车之鉴,公子不可不察,切不可重蹈覆辙啊。”程伯说着走了过来,挨着桌子坐下。
此时他酒气上涌,黝黑褶皱的皮肤在幽黄的烛光下泛着红光,见龙少阳呆坐不语,脸上神情复杂不定,似乎心为所动,续道,“老奴是过来人,也曾年轻过,自然能明白情之一物,最是无法自已,不能自拔。不过,老奴知道公子心性纯良,决计不会惑于外物,更不会忘了初心。”
龙少阳听了程伯这番话,知他虽是善意之言,心中却是百味杂陈,又是赞同,又是苦恼,又是伤感,怔了片刻,有些苦涩地道:“程伯金玉良言,出于至诚,晚辈谨记于心。”端起一杯酒,仰脖子饮了,将脸上苦涩之色掩了过去。
二人相对而坐,夹菜吃了一阵,竟是一时无话,只听屋外风雨响作一团。
过得良久,程伯呵呵一笑,道:“公子,你听这屋外的风声雨声,记得老奴如公子这般年纪时,满脑风声雨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事事关心,一心想着展一番雄才。后来年岁渐长,忽然觉得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待到如今垂垂老矣,又觉得每日能晒着太阳抽旱烟,便是人生一大乐事……公子,你说这人,奇不奇怪?不知你可明白,这其中的堂奥?”
龙少阳略一沉吟,笑道:“人之所得深浅,皆因阅历之深浅,有如少年之隙中窥月,中年之庭中望月,老年之台上玩月。”
程伯眼中精光闪烁,喜道:“公子到底是聪明人,才思敏捷,绣口一吐,便是诗章。老奴年少时曾很喜欢一首侠客的诗,常常一个人吟咏,记得是这样写的。”说着曼声吟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眉头深蹙,过得半响,自失一笑,叹道:“老奴真是老了,年轻时滚瓜烂熟,倒背如流,眼下却记不住下文了,老咯,当真是不中用了!公子是文武全才,不知可否记得,这首诗的下一句是什么?”
龙少阳心中一紧,徐徐说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是了,正是这句。老奴当年最是钟爱这句,这也正是这侠客聪明过人之处,淡泊名利,功成身退,来如流水兮去如风,这份境界实在令人向往!”程伯拊掌称赞,举起酒杯,笑道,“来,公子,让我们为这位侠客共饮一杯!”
龙少阳只觉体内阵阵火热上下翻腾,千言万语涌至嘴边,似乎却只能无语,便笑着举起酒杯,无声饮了。
程伯放下酒杯,伏在桌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弯曲的背脊上下抖动着。
龙少阳正要起身为他抚背顺气,不料程伯已抬起头,边摆手,边笑道:“老奴在酒上的功夫,可比旱烟上要差的远咯——倒让公子见笑了。时辰不早了,公子该休息了,老奴这便回去了。”站起身来,从腰间掏出长杆烟锅,装满烟叶凑近桌上蜡烛点燃了,吸了一口,转身去了。
龙少阳忙拱手道:“程伯慢走,晚辈今晚谨领教诲。”
程伯头也不回,推开房门,烟圈还在头上打着转儿,悠悠地道:“公子是个聪明人,晚上躺在床上琢磨琢磨,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立在那儿,仰头看了看雨势渐小的夜空,又道:“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明日定是个好晴天。”
说罢沿着连廊,缓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