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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认为她的小溪转大河,为的是形成汹涌的冲击,只想说她点评的准确,分析的透彻,对自然有着真诚的忧虑情怀,目光长远。这都该是她烂熟于心的话,她观察中的所思所想,而这与自然相融的小站,不过是给她提供了直抒胸臆的由头,不吐不快。
倒也是,这大山深处的一个人的小站,的确是直抒胸臆的妙地,怎么来,都招致不来异议。要是放在外面的世界里,她的这番言论,普罗大众都能拿出成百上千个自以为是的理由,吐沫星子横飞地与你争辩,还都非常的义愤填膺。虽说普罗大众都是最终的受害者,得用自己的身心健康去为不堪的生存环境埋单,但却都情愿挺身为安灾置祸的人辩护,比为自己的亲爹辩护还要积极:
瞎说啥呀,瞧咱这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城市,钢筋水泥都冲入云霄了,高鸟不躲着飞都得撞死,多么气派呀!每条路上都满登登地挤着小汽车,悬浮头顶的浓重的灰蓝色尾气,看上一眼身上就能充满朝气和展望,这是迈进了现代的标志啊!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工厂,机器轰鸣,外币人民币赚得盆满钵满,占几亩基本农田算什么,那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珠摔八瓣地收获的粮食,能值几个钱儿。进工厂赚工资是精子,土里刨食是傻子,谁都愿意当精子,不愿意当傻子。全都加劲干吧,点起来咔咔带响的票子,才是真东西,吃可当饭,穿可当衣,啥东西都得拿钱买。
这是表面上的理,实际上是这样吗?综观周遭远近的物象,似乎可以这样回答:不是。而更大的否定以后会有显现。以上所述,不客气地说就是受虐狂离开了施虐狂的“款待”,浑身就发痒。其实没啥玄妙,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小恩小利的小便宜一占上,也就心血来潮,哪里还顾及最终的受害者是谁,更不会把自己的身体健康受损当回事,自掘着后路,自弃着延续了千古生机的家园,只注重眼前吃香的喝辣的,住上高楼开上汽车,无心理会子孙后代将继承怎样的水土和空气,人与自然的和谐更是被视为扯淡。周瑜打黄盖真不是现实中的杜撰。
眼下,我懒着关心好占小便宜的普罗大众,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蝇营狗苟,我关心的只是她有没有“一吐为快”。这魅力女人,若在小站里一吐为快了,那多少都得有我一份功劳,我捞取点儿成就感聊以**,理所应当。别忘了,这里我说了算。
看来她真一吐为快了,因为她略呈浅古铜色的脸,露出了舒畅的流线,感觉放上几个音符,就能拨出音乐来。
停了会儿,她接着聊小站。话题还是小站与自然之间的话题,洋洋洒洒,充满了诗情画意。可聊了一阵儿,还没跳出这个范围,这叫我有些不解:她咋不把我与小站结合在一起来聊?一般来说,聊着聊着都会转到这上:小站怎么只你一个人?小站这么偏僻,你是自愿来的还是被分配来的?小站都有哪些日常工作?一个人的生活过得惯么,怎么打发多余的时光?可她就没往这上转。这个魅力且非凡的女人,无疑有着非常规的性格与习惯,就是人们常说的:不按常规套路出牌。这可不好,如果她不往我想要的话题上发展,我的意图就难顺风顺水地实现,我的未知就不能成为已知。
说是从门口相见到现在,也就半个多小时,但我深深感到,我对她已经积累出了半个世纪的好感,因而想了解她的愿望已在我的体内突突蒸腾,仿佛蒸汽机的锅炉打开了阀门,蒸汽输送到位,传动系统蓄力已足,只等松开刹车推动车轮,沿着她陈述的轨迹,由她的过去行驶到她的现在,进一步揭去生疏的帷幔,结束难释其然的外围打转。但从总体走势上看,我要一味地听,我希求的已知可能会无休止地顺延下去,这太吊人。不行,得采取主动,以我之砖,引她之玉。有道是欲想取之,必先予之方为道。没错!
一个话口接上后,我主动向她介绍起小站的历史和我的日常工作。介绍的简练,用的都是铁路工人的话——捞干的、捅直的、偏硬、偏糙。为降低与她的反差,请允许我用有点儿略带文彩的语句来复述:
我说你看得出来,这有着百多年历史的小站,已经由盛变衰了,灯火昏黄了,气数不多了。现在,我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巡路,在大山之间走啊走,看啊看,当当敲,不敢不认真。虽然现在一两个月,也难通过一趟列车,但巡路不能停,因为没有哪个说了算的叫我停,我就得一如既往下去。站里也没啥活儿,设备几乎都成了摆设,要说这里还是车站,不如说是奄奄一息的留守处。
我来时,小站还是四个人的小站。列车正常通过的那几年,三个懒洋洋的老前辈,每天都在特定的时间,轮换着站到站台上,木头人一样迎送南来北往的列车。我知道,他们由少到老的身影,印嵌到小站的各个角落和永恒的大山上,但规则告诉他们,到离开时就得离开,不能死乞白赖地黏在这里。后来列车日渐稀少,真是过一趟少一趟,就跟人吃一顿少一顿似的。终于,岁月把离开的日子,送到了三个老前辈的面前,并毫不留情地把三个老前辈踢走。从此,小站站台上,持续了百多年的轮换,在曲终人散中落幕。再有南来北往的列车通过时,车上的眼睛看到站台上木头一样立着的人,总是同一个人,也不知顺不顺眼,腻不腻味。
纵观小站百多年来的历史,直到我这一截,才成为一个人的小站,完成了物是人非、改朝换代的嬗变。我吃饱了就没有叫饿的,我睡足了就没有犯困的,在这以岑寂为主调的空间里,顽固的不朽,伴随着慢慢的糜烂,流转的日月星辰,目视着形影相吊,独往独来的一个人。
“可你很情愿啊!看着还很享受的样子。”她慢悠悠地说。
我打着哈哈,既不否定也不肯定。肯定吧,画蛇添足;否定吧,违背我心。若再贴合的不恰当,岂不叫人反感。还是继续向既定目标迂回。
我说这小站与别的车站相比,冷清的叫人发抖。这小站从启用那天起,就没停过客车,百多年来一次也没有停过,所以这里从未出现过旅客。小站是为货车建造的——蒸汽机车牵引的那种货车。蒸汽机时代过去后,货车也很少停了。几年前,客车不再从这里经过,闷呼呼的老旧货车,也不知哪天才能过一趟。别说,你来前的头一个星期,不知发了什么神经,接连过去了两趟货车。可我没看出运了多少货物,感觉就是来轧轧铁轨,给铁轨抛抛光。
我估摸,这回是把这条铁路的使用指标,提前用完了,怕是再过两个月也过不了一趟了,谁要想在这里当旅客,得有相当的耐心,非得等到老旧的货车再来那天才行。可光有耐心还不够,还得有铁道游击队飞虎队员的身手,到时得能壁虎样地扒上车皮。要是能壁虎样地扒上车皮,还能省张车票钱呢!我这么说,听得明白吧?反正一句话,这里从来就没来过旅客,来也白来!
“你是指我到这里来是想当旅客?我压根儿就不是你想的那种旅客,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要乘车。管什么客车货车呢。”
她回答的干脆,答完眼睛直盯着我,把我盯得不敢看她。
我感到了自己有些冒犯了,迂回的不够油滑,可我的嘴也就这水平,进入不了三寸不烂的境界。但我不能赞同她的话:即便你不是要乘车的旅客,你也是旅客;你要不是旅客,就不会来到这里。这长短难料的生命中人,哪个不是旅客?不都从这站到那站,一站接一站,最终到终点站嘛!是旅客就逃不过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路过了哪里,经历了哪些等等,一系列都能回答出来的问题。除非你是失忆者。当然这有些抬杠,可在自己心里抬抬,没啥不可以。
再说谁让你到了我这一站,你要没到我这一站,或者说你没魅力——这很重要——我还懒着知道呢!至于你生命的起点,你不想说就不说;你生命的终点,你想说也说不上来。咱干脆退而求其次,就来知道下你这趟从哪儿来,朝哪儿去,不过分吧?咱话说得是不漂亮,听起来好像谁要占便宜似的。可咱说的那种免票旅客,也不是说当就能当啊!那得身体强健、手脚敏捷、胆大心细,还得有相当的扒车皮的技术。不可否认,前三个条件你都具备,可扒车皮的技术怎样,咱还看不出来,不敢说你就行。所以咱的说法,就不算特指你一个人说的。
她还那样看着我,似乎要把眼前这个想把她绕上道的男人看透。我有些心虚,感觉刚刚的心理活动,已被她透视出来,她正在进行冷静的评估。这不是一般有主见的女人,聪明敏锐秀外慧中,真不是徒有其表,绕忽不好,可能会把自己绕忽进去。可人还没走到死角时,都不愿意善罢甘休,谁知道下一步,会不会柳暗花明?那就再绕一次,成败不由我定,试试而已。但是得切记,差不就收,对于一个系统健全、功能齐备,且出家和尚般生活了几年的大男人,说啥都不能叫魅力女人讨厌。
我咽了咽唾沫,又开口:
这小站是整条线上最清静的,没人爱来这里工作。大家都喜欢热闹大的地方么。刚好我想清静清静,主管部门又刚好把我安插到这里,也算是一拍即合。其实主管部门不安插,我也会主动申请到这里的。我来时,搭乘的是一列货车,上坡下坡拐弯钻洞,咣当咣当逛荡了大半天,闭着眼就是蜷在有摇篮曲伴奏的摇篮里,挺有意思。你是走来的吧?背着这么大的背包,高一脚低一脚,踩青苔踩碎石的,要说不辛苦我可不信。你这是从哪儿开始往这边儿走的呀,你以前知道这个小站吗?这大山里靠两条腿走,可不是啥好活儿,风景只是看起来很美,很美的后面不很美的东西多着呢,你这是要往哪儿去呀?
接下来的沉默,将我锲而不舍的绕忽粉碎,也使我骤然感到这绕忽里,充满了大不敬,窥私的意味甚浓。往重里理解可以是:“喂,你多大了?你咋一个人哪都野跑,咋不搭个伴儿呢?”
她继续盯着我,我的余光看到她饱满的双唇闭得很紧,虽然血色未失,可不见一丝温意,像煞某电视剧里演得有些过火的、面对狗特务逼问的女地下工作者。
我被盯得有些发毛时,她把脸扭向窗外,那神情在我看来分明是说:“关你什么事,你问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