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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灯火辉煌、熙熙攘攘的大商场出现在眼前。她径直走过去,我尾随其后,很快就随着人流进到里面。
这家大商场大得出奇,进到里面看到的大,得超过外面看的几倍,感觉高大的穹顶把整个天下都盖在了里面。平时,这等规模的商场,我是不敢进去的,一进去就晕头转向,搞不清楚区域的具体划分、商品分布的“形式逻辑”,总之,怎么转好像都转不到我要买东西的地方。最后,不得不顶着急出来的满头大汗,摸个能出去的门,灰溜溜地逃窜到外面。要是赶上大冷天儿,又没扣顶帽子,差不多还得冒感冒的风险呢。
看得出,她对这家大商场是满意的,清逸的神态、温润的气色给出了证实。人声鼎沸中,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浏览和购物的人们,大概正与她看着人们一起体验着。交错的人群中,她走得不快不慢,偶尔停停,缀着白毛领的雪花呢大衣和贴敷其上的差两个拳头便可及腰的莹软秀发,怎么看都得体协调。我想别人眼里,她就是个稳当漂亮有教养的姑娘。
其实一进商场就是香水区,但她刚进来时没有在此停留,而是直穿过去到了其他区域。这会儿不知何故,她又转回香水区,在高档香水的玻璃柜前看得仔细,由这瓶挪到那瓶。如果我能看到她的眼睛,准能看到映到上面的瓶中液体的颜色。可就跟在地铁车厢里一样,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一直被层纱状的幕帘所隐形,处理成虚无。但这层不知是否存在的幕帘,虽遮住了眼睛,却没能遮住目光的外泄。仍如地铁车厢里那样,这外泄的目光清波般流淌,有时悠长,有时短促。多少我还是感到了奇妙:这七彩纷呈、霓霞尽染的大商业的场内,不是只有穿透力尚弱的广告色光的车厢,可流淌出来的目光,怎么还那样洁爽纯净、剔透无色?
虽然她对静静展示的高香水感兴趣,但却避开试香水的人,距离保持在香水挥发后,能到达的范围之外。她怕沾上香水味吗?至于这么戒备吗?是说我们人间“不用香水的女人没有未来”,所以我们人间的女人,为了把未来迎接好避免行程中留有遗憾,都舍得在香水上投入。可是从她的避态上看,她那界与我们人间应该相反。恐怕我们人间最为奢侈的、戴安娜生前都不舍得多用一滴的香水,在她那界都不如一把青草、一口清新空气有用头。当然,这不过是我的自以为。
离开香水区,来到女装区。她不站在那儿还好,她一站在那儿,所有试穿的女人都显得那么的不堪。以下我看到的就不说了,要不非得招一群女人的毒骂不可。
“你看到了什么,你就说什么,如实说。这里没人骂你。”
那倒是,我要说的一样都贴不上你的边儿。可你是女人中的一员啊!你要有一颗袒护女人的心,谁知道我这会不会麻烦从口出,得罪你呢。你有涵养,不会开口便骂,可哪位山神能保证你心里不骂呢?得,人家在等听下文,我绕不过自己设下的这个坎子了。我对女人是尊重的,但我也尊重事实。我到死都欣赏这句话:“我爱吾师,但我更爱真理。”
“快说吧,你眼睛转什么呀!”
我是说,这些试穿的女人,跟站在侧旁的她一对照,不怎么个个都胸不胸、腰不腰、臀不臀的,没一个够得上标准尺寸,着实把一个女字毁得不轻。嗨,我这话真是羞于出口,这种冒犯不可原谅。
“你这不也出口了么。如实描述何来冒犯。人的形体都在自己的把握之中,也是一分汗水一分收获。只求甜上甜,不吃苦中苦,哪来那么多的天生丽质。不堪,再怎么不说也模糊不进旁人的眼睛里。如实来说,什么时候都违背不了天地良心。”
应该这样,要不如实来说的人会越来越少,生活的纯粹度也会跟着降低。我这,再如实说来,就显得有些卑鄙,因为我希望从她脸上看出讥讽。可我失望地没能看到,看到的倒是满脸的欣赏,还从这满脸的欣赏中,看出她心里正在分享着这些女人的喜悦。
狐仙的善良与尊重、知礼和体量,由此可见一斑。
但我对这些女人还是颇有微词,真不知道她们的眼睛都长哪儿了,这么个感天动地的窈窕淑女亭亭玉立在身旁,竟引不起她们些微的注意,照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一件件往身上招呼,扭到大镜子前,左抻右拉松一下紧一下地打量,紧紧黏着的售货员,不切实际的夸赞不绝于耳,听起来跟真的似的。不幸的是,被夸赞的她们还真当真,欣喜大行于色。等着被职业化的花言巧语宰割吧,拿回去就得后悔,然后窝着底火,找着茬儿跟老公胡掐,把老公掐得莫名其妙:哪儿跟哪儿呀这都?想退货,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也没用,不把官司打到认真负责的消协那里,甭想得到说法。
“你哪儿来这么多稀奇的想法。这是要把人往身临其境上送啊,画面感很强喔!”她笑了几声后说。
我觉着我还到不了这个程度,想法倒是稀奇,但也都是有源之水,有本之木。可谁愿意来思考思考,这类缺乏自我内省的举止,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出于什么的塑造,其顽固性的根源在哪?我认为,都是这些年兴起的励志学的功劳。那些坑国毁民、害人不浅的励志学,大大增强了人们的盲目自信。尤其女人,揣上了这种毒性的自信,就可感觉良好到蔑视一切标准,砸烂一切偶像,比尼采还敢干。
单就穿着上说,那真是甭管啥样式的身段,都能清一色的对自身条件感觉良好,集中表现在怎么露都不觉着寒碜上。要都***还说啥,可明明带着大号游泳圈,也要争先恐后地露露。你瞧那满大街的低腰裤齐胸小褂,不就为了露露在娘胎里时吸收营养的出了娘胎干巴了后,盘成小花卷的那玩意儿嘛!以前,小里小气地只给自己的男人看,现在可真大方了,给所有的男人看;可它镶在大号泳圈上,实在不好看,可你还得有意无意地看,我觉着看多了要不做噩梦,都得出鬼。
我不是不理解人的人,我还真理解人。如果把做噩梦的责任,都推到大号游泳圈上的小花卷儿上,就不近人情,难免要落入历史虚无主义的陷阱。因为,这是有其社会价值根源和历史发展变数的。想想三十多年前,大街上带大号游泳圈的人,能找出来几个来?大家都面黄肌瘦形如稻草人,大风一吹恨不能漫天翻卷,想踏实也踏实不了啊。所以,如今之怪现状,不是单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时代的问题。试问,哪个女性情愿带着大号游泳圈,叫小花卷儿搭这个不雅的便车亮相呢?这种搭错车,也都是出于难以自律的无奈;这种难以自律的无奈,也都归结于时代。
可着理来说,带大号游泳圈的女性,还是时代最为惨烈的牺牲品呢。
这个时代,物质太过丰盛,营养太易提取,油水遍地流,脂肪堆成山,可进嘴的嚼货五花八门,十步一哨,五步一岗,古今中外挑逗嘴舌胃口的各路招牌明晃晃一路而下,热糖葫芦串烧街头巷尾,就是一个蔚然成风,飘荡着抢夺无忌的海吞魂灵,竭力怂恿不吃就得被饿死的厉念,威胁着血肉之躯们。又都重度地遗传着挨饿的记忆,面对此等诱惑,怎能汹涌出大批大批贪吃没够的主顾呢?不可忽视的是,这大批大批的主顾,全都有充分的贪吃理由,掷地有声,天地都能为之动容。所以,一窝蜂地去犯七宗罪中的贪吃之罪,上帝也不好太说什么。
我们的贪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贪吃,是具有使命意义的贪吃,就是得把前辈们没吃足的份儿帮吃出来。好家伙,这不就都大鱼大肉、白米精面、煎炒烹炸、垃圾食品全往嘴里捣腾么。均以不撑死为准绳,誓把老饕当榜样,这要不戴上大号游泳圈,可就是败家的肥水外流了呀!不幸的是,体内容易堆积脂肪的女性,投身到这样的洪流中,不堪也就成为难以解套的宿命。
大格局上衡量,也不能把大号游泳圈说得一无是处。这由皮下脂肪堆积出来的累物,体积虽大,但重量不大,比肌肉和骨骼轻多了,具有相当的浮力,比喻成游泳圈,可谓恰当无比。想想,城市里要是发生了能把人淹没影的内涝,落水的人中谁更有希望生还?当然是有游泳圈的啦!现在的城市,尤其成规模的城市,不是动不动就发生内涝么,一场大雨过后,捞起几具淹死的尸体,已经不算新闻。由此结论,腰上备个大号游泳圈以防不测,没什么不好。
“你应该去当个社会学家。公共防灾免灾系统的义务宣传员也能胜任。在这大山深处,只有野兽才能闻到几鼻子你这活人气儿的小站,当守摊儿的铁路工人,实在屈才呀!”她假装叹着气地说。
“我就这命!只配在这里当个守摊儿的小工人。”我倒很谦虚。
“怪现状说的够多了,再听下去该索然无趣了。小节结束,说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