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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读过一点两宋之交历史的人都知道,这个时期最耀眼的政治明星,非他李纲李伯纪莫属。别的姑且不论,单就忠诚二字而言,没有哪一位靖康大臣可以与其相提并论。
正因如此,穿越者在经历“众叛亲离”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并且不惜纡尊降贵,亲自登门拜访这位正在试秩的七品芝麻小官儿。
太常少卿的标配官阶为中奉或中散大夫,李纲目前只是朝请郎,自正七品到从五品之间相差了三个等阶,所以吏部在下达正式任命之前,会在差遣前面加个“试”字。
赵桓并不清楚官制里面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他能记住李纲在宣和末年做过太常少卿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其实细究起来,就这点记忆还得归功于李纲的父亲——已经去世的京西南路安抚使李夔。
李夔在升迁为一路帅臣之前,也曾担任过太常少卿一职。父子二人同在一个槽位上拱过食,按说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最多让人印象深刻而已,赵桓就是这么一下记住了。
此时夜色深沉,朔风开始劲吹,直刮得大晟府门廊下的一排防风大灯笼,摇过来晃过去像是在集体荡秋千。
当值的结巴门吏听说来人要见的是本寺长贰,不敢怠慢,先把两位访客迎进值房里烤火取暖,随后颠颠地跑到后边的官宅区通禀。
时间不大,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匆匆而至,甫一见面,他便拱手作揖寒暄起来:“不知二位贵客驾临本寺,有失远迎,在下李仪之这厢有礼了!”
赵桓一边翻着手背烤火,一边饶有兴致的抬眼打量着他。正所谓人如其名,这后生不仅长得鼻正口方,仪表堂堂,而且言辞雅驯,举止谦和,颇有古君子之遗风。
卢端显然没什么好心情,一见李纲如此托大,居然打发一个毛头小子前来迎接未来的官家,当即变脸作色道:“李伯纪为何不亲自出迎?”
李仪之无端被诘难,有点莫名其妙,喉结机械地抖动了几下,一脸尴尬地解释道:“家父正与本寺主簿商榷明日要务,暂时脱不开身,特命小子代为迎接,还望二位贵客体谅则个。”
你爸是李纲?
赵桓瞬时一怔,心里话差点秃噜出去。有其父必有其子,难怪这小子看着这么顺眼,哈哈,原来是我李大忠臣的儿子!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李衙内头前带路吧。”
赵桓不想看卢端刁难老实人,说着话站起身就往外走。
门吏原本就结结巴巴,再加上情绪过于激动,方才跑到后院通禀时语无伦次,什么都没讲明白,李仪之本来打算当面请教两位不速之客的身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想既然是深夜专程前来拜会,必是与父亲相熟之人,自己又何必节外生枝呢。
三个人在幽僻黑暗的巷道里走了大约两百多步,拐弯抹角来到一个长方形的独栋小院门前。
此处原本是储藏古筝、琵琶、胡琴等雅乐器具的法物库,大晟府省罢之后废弃过好长时间,李家搬进来之前,到处都是蜘蛛网、老鼠屎和乱七八糟的陈旧杂货,家中上下十来口人收拾了好几天才能勉强下脚。
李仪之推开两扇朱漆斑驳的桑木门板,正准备恭请两位客人入内,就在这时,忽然从北房正屋里传来吵吵嚷嚷的动静。
他不由心里咯噔一跳,伸长脖子仔细听了听,原来是那个太常寺主簿在和父亲唇枪舌箭的辩论着什么,由于两个人都是大嗓门,乍听之下还以为是在斗气吵架。
“何人在贵宅肆意喧哗?”
赵桓随手撩起袍角下摆,一边抬腿迈过宅院门槛,一边皱着眉头问道。
李仪之歉然一笑道:“哎,此人名讳,姓张名浚,乃是本寺主簿。太子的受禅典礼定在明日早朝,他来找家父商定礼乐行程事宜。”
赵桓乍一听这人名字,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张浚?哪个张浚?”
“就是张浚张德远啊!”卢端忽然忍不住插了一嘴,“殿下深居东宫有所不知,此人可是出了名的愣头青,先前在成都任士曹参军时便屡有抗上之举。唉……现如今虽已改秩京官,可惜本人依然故我!”
按理说像卢端这个级别的中贵人,不大可能认识区区八品主簿,不过倘若二人同为蜀中乡党,那就另当别论了。
赵桓听罢微微颔首,果然是他——那个以志广才疏、刚愎自用着称于世的所谓中兴名相。
历史上的张浚系出川中名门,少年得志,三十出头便高居宰执大臣之列,可惜先是富平之溃,大将曲端被其枉杀;接着处置淮西兵变时措施乖张,最终导致四万王师北投伪齐。
经此二事之后,完颜构对其深恶痛绝,发誓永不续用。然而宋孝宗如获至宝,隆兴北伐时委以荷国重任,结果两路宋师主力均被金军杀得大败而归,史称符离之溃。这一战,才算给张浚蹩脚的执政生涯彻底划上了终止符。
赵桓正在辛辛苦苦的培育大白菜,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打算让他这种人给拱了。不过话说回来,要干大事就要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就不能怕噎着不让人吃饭,该用还得用,关键是要用对地方。
赵桓想得很明白,除了张浚之外,诸如朱胜非、吕颐浩、赵鼎、韩世忠、岳飞、刘锜,甚至是秦桧、张俊、刘光世,这些被历史大浪淘洗过的中兴将相,其忠奸智愚、利弊得失皆有案可籍,只要任用时“取其精华、去之糟粕”就可以了,不必一棒子打死。
只是这些人与李纲不同,李纲现抓过来就能直接上手,他们大都沉沦下僚,在基层做些琐细之事。甚至有的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猫着,既便找到了,也没法即刻委以重任,毕竟没有在合适的位置上历练过很难独当一面,需要给他们一点成长的时间和空间。
眼下对于这个屡屡抗上的小小八品主簿,别说是其顶头上司李纲,换了谁都会头疼,好在赵桓灵机一动,很快想到一个历练这种人的绝佳去处……
“太子殿下驾到!”
卢端扭动着略显肥胖的身躯,紧走几步来至李家堂屋门口,突然扯起尖细的嗓子大吼了一声。
不光是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引路的李仪之,就连正在凝神遐思的赵桓都吓一大跳,心说这老阉人吃错药了吧,如今咱们已经悄咪咪地自己送上门来了,还摆那谱干啥嘛!
唉,原本想给股肱之臣一个惊喜,结果瞬间变成了惊吓。
等到赵桓走进屋里的时候,室内两个人已经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上了。看不到他们的脸面,也搞不清楚他们谁是谁,场面一度显得很尴尬。
“燕居之所,无须大礼。卢御药,还不替本宫把他们扶起来?”
“谨遵殿下令旨!”
卢端答应一声,上前拉了拉跪在左边那位,悄声说道:“伯纪兄,起来奏对吧,殿下今晚可是专程为你而来!”
赵桓这才知道谁是谁,趁他们二人起身恭谢之际,仔细打量了一下,看罢不由心中暗暗称奇。
两人都是不胖不瘦、中等偏上的身材,也都是方面、阔鼻、宽额头的标准国字型脸膛,最明显的区别是李纲的皮肤黄中泛白,张浚的皮肤黑中泛红。
如果不是年纪相差十四五岁的话,他们二人就这样肩并肩站在一起,真会有人以为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你就是张浚张德远吧?”
赵桓微笑着望向张浚:“听说尊驾在士夫乡宦之中颇有直名,人才难得啊!”
张浚大概听出来不是什么好话,立马诚惶诚恐地躬身作答道:“殿下谬赞了,张浚乃驽钝粗才,直名实不敢当,惟有一腔忠君事主的热血而已。”
“好钢嘛,就要用在刀刃上!”
赵桓莫名其妙的感叹了一句,忽然偏过头来看着李纲:“李公,国难当头,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像张主簿这样的年轻干吏,放在你太常寺里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李纲被问了个措手不及,脸上肌肉轻微抽搐了一下,徐徐答了个是字。
“既然如此,张主簿,从明日起,你就不要到太常寺履职了,直接去御史台做个检法官吧!”
太子此言一出,在场之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所谓检法官就是负责检索条制成法的官员,不单是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也都设有同样的职位,虽然官阶标配仍是正八品,但在合班杂压里,御史台检法官序位在九寺主簿之上。换句话说,就是张浚升差了。
一个屡屡抗上的愣头青,为何受到太子如此青睐?
在场的几个人当中,只有李纲稍微看出点门道,等到张浚心怀忐忑地告辞出去之后,他才紧蹙着眉头说道:“张德远志略高远,才堪大用,殿下之意,莫非是让他日后典掌宪台?”
典掌宪台就是当御史台的头儿——御史中丞。
培养领导干部这种事情,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毕竟从正八品庶官到正三品侍从官,中间隔着千山万水呢,谁知道他在往上爬的时候,会不会一头栽到哪个臭水沟里?
因此赵桓笑而不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卢端一眼。
卢端久在帝后妃嫔、皇亲贵戚面前行走,最擅长的除了药到病除,便是察颜观色了。他知道太子接下来要与李伯纪深谈大事,于是寻了个借口,拉着李仪之一起退到堂屋外面去了。
赵桓在室内踱了半天步子,确定隔墙无耳,这才把已经夭折的行动计划,原原本本地给李纲讲说了一遍。
李纲听得冷汗直流,期间虽然脸色变了数变,不过自始至终只是喃喃地重复着八个字:兹为天意,夫岂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