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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君改元称制后的第三天,也即是大宋延兴元年正月初三。
深夜丑初时分,大内禁苑里人声嘈杂,众多宦官、宫女以及皇城司禁卫亲从官们,犹如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皇帝寝居的福宁殿,更是灯火辉煌,明如白昼,好似一座彻夜未眠的不夜城。
“该走的都走了吧?”
赵桓披了一件黑紫色裘皮大氅,端坐在殿中一张紫檀香木大长书案后面,表情冷漠地望着刚从外面进来的耿南仲。
自打那天被新君旧主劈头盖脸打了一通杀威棒,这老小子明显收敛了许多,不仅如此,新旧权门那边只要有风吹草动,他便第一时间跑过来告密——当然了,顺便也把皇帝对某人某事的态度,及时反馈给相好的宰执大臣。
至于今晚,皇城内外闹出了泼天动静,他自然不肯错过这个向新皇帝献媚的大好时机。孰不知,赵桓已经布好了口袋正等着他往里面钻呢。
“回奏陛下……”
耿南仲此刻的心情比较激动,为了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着急,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依序枚举道:“太上皇帝和太上皇后,蔡老相国和小蔡相公,童大王,高太尉,还有众多皇子、帝姬,夜漏二鼓时分……”
“嗯,朕知道了。”
赵桓没有听他说完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今晚这个时候分秒必争,哪有功夫浪费在已经过去了的细枝末节上。
本来按照典章规制,元旦大朝会之后新君就可以亲政了,赵桓撸起袖子正准备大干起来,不料第二天就传来了令人震惊的军情急报:
金国东路军前锋郭药师部,昼夜行军三百里,突然出现在浚州(今属鹤壁)北部小镇。奉命在当地驻防的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起初以为是河北草寇,后来探知是女真大兵从天而降,一箭未放便屁滚尿流地逃了回来。
就在半个时辰前,童贯、蔡攸、高俅等人担心被金军瓮中捉鳖,慌忙扈从道君太上皇帝乘御舟从通津门离京南下。
“哼,有一个算一个,早晚有一天,朕要将他们全都钉在耻辱柱上!”
赵桓真想把那些临阵逃脱的天朝败类扣下来,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好在噩梦已逝,眼下终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耿卿,据你推断,虏军几日可抵东京城下?”
此时他缓缓从御书案后面踱了出来,径直走到耿南仲面前,似笑非笑的盯着这位为人不师表的老学官。
耿南仲现如今已是签书枢密院事,也就是所谓朝廷军机大臣,回答这个问题算是专业对口,是以张嘴即来:“回奏陛下,据斥候探报,虏军已经开始浮舟济师,多则五日,少则三日,必会兵临城下。”
赵桓点了点头:“诚如卿言,时不我待啊!”
说完忽然话锋一转,沉声问道:“朕有一桩军情急务,意欲托付于卿,可乎?”
耿南仲正愁没机会将功折罪,当下受宠若惊,连想都没想便满口应承下来:“老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效犬马之劳。”
赵桓见对方没有丝毫犹豫,这才放下心来。
他所谓的军情急务,起因缘于梁方平从浚州逃归之后,一把火将黄河渡口的三山浮桥给烧了。
三山浮桥位于京城东北方向的浚县境内,距离开封只有两百多里路程。如此一来,东路金军要想浮舟济师,只有跑到西都洛阳,去抢渡那里的汜水关。
负责控扼河津的老将军何灌得知消息之后,立刻带兵过去把守渡口,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金军一支骑旅率先抵达汜水关。
何灌麾下足有两万人马,但大都是东拼西凑而来的乌合之众,还没跟人家交手就直接吓尿了,眼下大队人马正在往京城方向溃逃。
赵桓的意思是让耿南仲连夜出城,先用枢府军令止住溃退的逃兵,然后拉着何灌一起干两件大事。
一件是把天驷监圈养在牟驼冈一带的上万匹官马以及堆积如山的刍豆,迅速转移至东京城内,就放在皇家第一园林艮岳里。
另外一件就是同时在京畿各处坚壁清野,尽快将附近的百姓生畜、布帛钱财、粮秣草料等纳入城中,凡是无法迁移的民舍、庙宇、桥梁、庄园等一律纵火焚毁,不给虏寇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这两件事情都很急迫,赵桓最初打算交给李纲去办,后来仔细一想,李纲眼下只是权兵部侍郎,刚刚挤进侍从官的行列,很难镇得住手握重兵的武泰军节度使何灌。
相比之下耿南仲就不同了,既是天子潜邸旧臣,又是执掌朝廷军令的枢府长贰,拿根鸡毛都能当令箭,更何况是奉旨而行,何灌位阶再高也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
耿南仲原以为皇帝亲自交待的所谓军情急务,无非是在各方势力之间动动嘴皮子,没想到竟是出城搞什么坚壁清野。
要知道,金军已经开始浮舟渡河,万一被他们逮个正着,这条老命还要不要了?
再者说了,自己深更半夜特意跑来福宁殿,那是有正经大事要办的,怎么能稀里糊涂地被皇帝支应出去呢。
孰不知他要办的正经大事,赵桓早就从侧面打探清楚了。
金军即将围城,新旧两派的三位大佬仓惶逃遁,白时中、李邦彦等留守的宰执大臣也开始蠢蠢欲动,他们已经摒弃前嫌暗地里商量好了,准备在元月四日的早朝上,一起奉劝新皇帝弃城出逃,耿南仲就是专门跑过来打头阵的。
“敢问陛下,坚壁清野之事,可否暂缓半日?”
耿南仲方才已经立了军令状,这会儿想食言是绝对不可能了,只有先使个缓兵之计,等到大家在早朝上说服皇帝弃城出逃,到那时谁还顾得上什么坚壁清野啊。
赵桓一眼就看穿了他打的如意算盘,断然摇头道:“此事刻不容缓,耿卿,你就勉为其难走一遭吧!”
耿南仲心有不甘,咽了口吐沫,正准备引经据典讲点儿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赵桓忽然扭头冲着内殿大喝了一声来人。
“喏!”
伴随着一声沉闷而又浓重的男子鼻音,从锦绣帷幔后面窜出来一条彪形大汉。此人身高在六尺左右,虎背熊腰,穿戴着皇城司禁卫亲从官的锦衣绣服。
他就是不久前酗酒闹事的骐骥院小使臣呼延通。
呼延通原本是天驷监养马的马倌,以前没事就骑着三河马瞎溜达,因其骑技精湛又力大无穷,有天正好被前去选马的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看中,随即辟为亲军马队的骑兵校尉,后来在清剿方腊的战场上打过几场比较像样的硬仗。
呼延通这个人是马倌出身,伺候畜生得心应手,上阵杀敌也不在话下,但跟官场上的人打交道就有点勉为其难了,因此经常被骐骥院的顶头上司克得满头都是疱。
那天实在憋不住了,就跑到潘楼东街一带的勾栏瓦肆里,一边听说书人讲绿林好汉的传奇故事,一边喝酒买醉,结果就在景灵宫附近闹了那么一出。好在运气不赖,正巧碰到急需培植心腹死士的穿越者,这才因祸得福,摇身一变成了大内侍卫。
耿南仲完全没有料到会有禁卫亲从官躲在内殿帷幄后面,这种情况极为罕见,他实在猜不透皇帝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好垂下头默然不语。
赵桓见此情景,笑着说道:“耿卿,深更半夜衔命出城,一路之上恐多有不便,朕特遣一队禁卫亲从官随行扈从,你看如何?”
与其说是随行扈从,倒不如说是跟踪监视。
因为除了加盖天子宝玺的朝廷指挥之外,赵桓还另外预备了一份亲笔墨诏,单独让呼延通揣在身上。耿南仲胆敢阳奉阴违,绑也要把他绑到何灌面前。
其实赵桓根本没指望耿南仲能干什么大事,只不过是藉其位号而已。毕竟有他这个枢相在,老将军何灌才会遵照朝廷指挥行事。否则仅凭呼延通这个九品小使臣过去传旨,很可能被当成乱局中的乱命,最终不了了之。
事到如今,耿南仲已经骑虎难下,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悻悻地跟着呼延通等人出城而去。
打发走耿南仲和呼延通他们已经是寅时初刻,再有半个多时辰就要上早朝了。
赵桓一宿没有合眼,困得直打呵欠,心想着躺到御榻上迷糊一会儿,摇摇晃晃站起身子,甫一抬腿,却见知东上阁门事朱孝庄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又有何事啊?”
自从入主大内之后,赵桓一次都没有主动去找过朱琏,也不允许皇后擅自前来福宁殿探视。朱家人因此心怀忐忑,尤其是朱孝庄,每次进殿奏禀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今晚这种局面更是如此。
朱孝庄低头叉手,小声嗫嚅道:“千牛卫大将军王宗濋请求面对。”
“谁?”
“千牛卫大将军……”
朱孝庄下半截话还在肚子里,岂料此时已经粗具暴君气质的赵桓,突然扯着脖子大吼起来:“朕不要见吃里扒外的孬货,你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天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朱孝庄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吓得腿肚子直转筋,想要赶紧退出去,却迟迟挪不开步子。
自从穿越以来诸事皆不顺遂,整日被人牵着鼻子走,却又无可奈何,由此赵桓的血压不断向上飙升,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心跳过速,突突突跳个不停。
此刻朱孝庄面色惨白,犹如泥塑般呆立在原地。他这副魂不守舍的鬼样子,仿佛一面活生生的镜子,让赵桓不经意间照见自己,并由此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似乎比他更加严重:神经紧绷,压力山大,长时间这样超负荷运转的话,早晚有一天会成为强弩之末。
果真如此,还没把虏寇揍趴下,自己倒先仆为敬,岂不辜负了贼老天精心安排的这趟千年之旅?
赵桓兀自呆怔了半晌,忽然深吸一口气,和颜悦色道:“朱卿,你辛苦跑一趟,去替朕办一件小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