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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山浮桥未尽焚毁,致使二十八艘大船堕入敌手。作为负责扼守黎阳河津渡口的本军主帅,梁方平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时还兼有暗中资敌之嫌。
只要把这一条坐实就能要了他的命,可惜的是,这条罪状牵扯到负有直接责任的韩世忠。换句话说,要想砍下梁方平的首级,必得先把泼韩五那厮的脑袋揪下来。
这不等于自毁长城吗?赵桓当然不干了,是以此事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至于丢城弃地那一条,罪名更加无法坐实。
有老昏君那道手书密诏作护身符,甚至连提都没法提一下——倘若将其公布于众,老赵家的脸面都会被艺术家皇帝丢尽。就算赵桓愿意看老昏君出丑,越王赵偲也会拼了老命替亲兄长把这件事情压下来。
然而赵桓已经下定了决心,今日这次瑞圣园之行,既劳师动众,又浪费了大半天金军围城之前的宝贵时光,无论如何都得把梁方平送上断头台——不光是为老昏君擦屁股,更是为了杀一儆百,震慑那些胆敢在以后的战事中丢城弃地或者临阵逃脱的奔军之将,意义不可谓不重大。
他思来想去,最终觉得只有“违逆圣命”这一条最好用,类似于寻衅滋事,怎么套都合适。
惟一有点瑕疵的是,被违逆的这个“圣命”却是理直气壮让人家去死——是不是有点一本正经瞎胡闹?没关系,接下来不是还有“悍然羁押传旨钦使”的细分罪则嘛!
岂料梁方平听了这个罪名,居然把脖子一昂,摆出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官家要杀要剐,一切悉听圣裁。只是有一样,一人做事一人当,臣仆麾下这些捉杀军旧部,多年来南征北战,东讨西杀,既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乞请官家能网开一面,只令臣仆一人引颈受戮即可,不再殃及无辜。”
什么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不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嘛!
赵桓兀自冷笑,梁方平这厮还真是阉货里的极品人才,知道自己今日终归难逃一死,居然妄图在身后留下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好名声。
哼,你想沽名钓誉做被冤杀的统兵大将,朕可不做无道昏君!
他想到这里,冷不丁大喝一声:“左部将田师中听旨!立刻宣召捉杀军旧部队官以上将佐,速速于主帅中军大帐集结待命!”
此言既出,众人皆是一愣。皇帝同时把这么多人宣召过来,是要对照花名册亲自点将吗?
孰不知,凡队官以上、军级主兵官以下的武职员僚统称将佐,共有队将、部将、训练官、准备将、副将和正将六级名目。
其中队官与队将是一职两名,无品尉勇担任押队或拥队者为队官,若是由九品小使臣充任则为队将,每队正兵五十人左右,全军五千人的话可分一百队。
这样,拥队和押队加起来至少有近两百位队级主兵官,再算上其它各级将佐,人数显然过于庞大,倘若全都到中军大帐里集结,恐怕站都站不下。
是以赵桓把与会资格限定在队官以上的所有将佐,既便如此,也有近百位从九品以上的大小使臣。
这里所谓的使臣,可不是出使友邦的使节,而是一种复古称谓,正如礼记里所说的“仕于公曰臣”,相对于诸司正副使而言,其下的武职员僚皆可称之为使臣。
田师中完全没有想到,皇帝会亲自给他这种卑微之人下旨,是以倍感荣崇,当即拿着梁方平刚才交付给他的主帅令牌,分赴各地召集众将去了。
捉杀军各部距离瑞圣园都不算太远,牙兵亲随第一将就不用说了,其营垒就在祭坛附近一带,咫尺之间抬腿即至。
第四将和第五将分别驻屯在封邱门外的袄庙和元宝寺,骑马的话来回最多一刻钟,不过如今却连半刻钟都用不了了。
自打接到主帅命他们向中军大帐靠拢的指令,这些人已经主动布署于州北瓦子的左右两侧,正在严密监视着御前禁卫师旅的一举一动。
至于远在封邱门里的第二将和第三将,两千人马集体投诚之后,除了正将、副将、准备将等少数高阶将佐,直接跟随御前禁卫师旅行动之外,其它将官全都已经带着各自的心腹亲信,与田师中一道佯装前来瑞圣园卫扈主帅梁方平,而皇帝、越王、李纲以及十名金瓜武士正是混迹在他们当中,这才轻而易举地躲过了牙兵第一将的盘查。
半个时辰之后,穹庐顶棚和青毪幕布围起来的中军大帐里,聚集了上百名全副武装的各级统兵官。
他们这些人或道听途说或亲眼得见,全都已经知道了,大马金刀坐在主帅位置上的这个身披朱漆山文甲的年轻人,就是刚刚登基没几天的延兴皇帝。
至于为什么把他们召集过来,无人知晓。其实不光是他们,就连他们的主帅也是一头雾水。
梁方平此时孤身一人,正与麾下部曲对峙而立。
他用鹰隼一般犀利的目光,不停地扫视着这些曾经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嫡系将佐,突然鼻子一酸,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悲壮感。
今日一见,怕是就此永别了……
罢罢罢,只要诸位军中袍泽不被咱家牵连,咱家就是马革裹尸,也算死得其所了。
“诸位将军稍安勿躁!”
中军大帐的居住面积虽和一座殿宇不相上下,却架不住人多,一百多人就算每人咳嗽一声都是不小的动静,更何况这些人因心中充斥着各式各样的疑惑,进来之后便不停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互相打探着道听途说而来的八卦消息。
赵桓见时辰差不多了,猛地一拍惊堂木——准确的说,不是什么惊堂木,而是之前被他扔出去的那方旧官印——直接开门见山道:“朕今日亲莅此地,不为它事,只为了结一桩公案!”
“威武军节度使梁方平,羁押传旨钦使,公然违逆圣命,按律应当斩立决。兹念事出有因,不宜押赴有司明正典刑。梁方平既为尔等主帅,朕意欲将其性命交由诸位将军公决,倘若保明之人超过半数,即可当场判其无罪!”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越王、李纲以及韩世忠和田师中,四个人正分别侍立于紧挨墨漆虎头帅案的两侧。他们下意识的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都有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大概谁也没有料到,皇帝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不靠谱的想法。
穿越者就是穿越者,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用民主投票的方式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梁方平本来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听说官家将其性命交由麾下部曲公决,登时就乐晕了,心说这不等于变相赦免了咱家吗?
他把热切的目光,投向人头攒动的对面阵营。那是一张张表情复杂的新老面孔,其中一些曾经无比熟悉,还有一些虽然叫不出名姓,却一眼就能辨识出来是哪一将的武职员僚。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看着,眼神忽然飘忽不定,对面的人脸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诸位将军听清楚了,甘愿以身家性命为梁方平作保者,即刻出列立于其旁侧,由兵部李侍郎亲自执笔籍录在册!”
举手之劳的事情,不用承担什么后果,往往会让人思想麻痹,以致于同情心泛滥一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就是举个手嘛,多大点事啊,有什么可犹豫的?
有鉴于此,赵桓没有让他们原地举手投票,而是在讲究仪式感的同时,暗戳戳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心理战一一让他们以个人身家性命替梁方平作保。
要知道,人是最复杂的动物,而趋利避害几乎是所有动物的本能。除非是刎颈之交,否则,谁愿意拿个人身家性命,替一个公开与新皇帝打擂台的阉人作保?
赵桓将方才的原话连喊了数遍,大帐里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回应,场面一度显得颇为尴尬。
就在赵桓重复喊话的数十个弹指之间,梁方平的脸色由红变青,再由青变白,直到最后成了死鱼肚的颜色。与此同时,他整个人就像被抽去了筋骨,一直傲然挺拔的腰身瞬间就塌了下去。
梁方平与他的恩师童贯童大王的性情比较类似,豪奢大方,挥金如土,丝毫不吝啬钱财等身外之物,平素里对麾下部曲尤其是牙兵亲随们更是厚恤恩宽。
这位威武军节度使长久以来自恃驭下有方,颇受捉杀军旧部上上下下的爱戴,没承想大难临头之际,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他挺身而出。
可悲乎?可叹乎?可绝乎?
就在梁方平万念俱灰之际,忽听一人操着洪亮的大嗓门抗声而言道:“启奏陛下,微臣甘愿替梁节帅作保!”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众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循声投射了过去。但见此人身穿捉襟见肘的队将戎服,不单单是手大,脚大,骨头架子更是奇大,令人只看一眼就能过目不忘,正是第二将的管将韩世忠。
其它人全都见死不救,惟有曾经临危受命却难以节制诸将、最终因暗中资敌一案被梁方平蒙冤下狱的泼韩五,不计前嫌,以德报怨,毅然挺身而出替主帅作保。
对于一直竭尽全力诿过于人的梁方平来说,当真是莫大的讽刺!
韩世忠冲着皇帝说完方才那句话,随即抬起两条螳螂大长腿,稳步向梁方平走去。
“恩府在上,不肖徒儿先行一步了!“
梁方平面如死灰,仰头望着穹庐棚顶喃喃自语了这么一句,旋即弯腰捡起了横亘在他和对面诸将之间的一柄长剑,双手轻轻一拉,只听当啷一声,利剑出鞘!
这是一柄镶金嵌玉的御制佩剑,本是此前赵桓在盛怒之下,亲手从身上解下来投掷到堂下的,当时嘴里还大吼着什么“犯吾法者惟有剑耳”。由于此剑代表的意义非同寻常,所以一直没有人敢捡起来,后来却成了梁方平与其麾下部曲之间的一道分水岭。
“节帅!万万不可轻生啊!”
在场之人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梁方平这是要拔剑自刎,然而对面诸将只管高声惊呼,却无一人上前阻拦。
韩世忠疾步冲上前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但见眼前寒光陡然一闪,梁方平立时血溅当场,仆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