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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斡离不亲自将沈琯迎入主帅中军大帐里,主宾二人且坐且饮,相谈甚是欢愉。
酒酣耳热之际,沈琯趁机提出想见康王一面。
亲王宰臣是金军借道北还的重要筹码,斡离不原本有些顾忌,担心会出什么意外,然而正值和谈之际,又深恐却之不恭因小失大,只得点头应允,待得暗中做好防范之后,方才遣人一路相伴着将他护送过去。
自从金军大队人马攻取南岸汶山渡口,康王赵构和宰相张邦昌即被金兀术安顿于宋军戍守圣功桥的旧营垒里,周围百步之内布满重重岗哨,若非奉行主帅或特将的指令,任何人都不可能踏入禁地一步。
此时天色向晚,光线越来越暗淡模糊了,黑夜正于天地之间渐次拉开序幕。
沈琯在几个金军合扎守卒的监视和引领下,犹犹疑疑地走到一间逼仄促狭到仅能容身的兵舍门口,但见室内残灯如豆,微微闪烁着荧光,一个头戴束发小冠、穿着窄袖长衣的年轻男子,正负手伫立于床榻一侧,眼睛直直地盯着外面,好像早就知道有人要来看他了。
“下官沈某奉行圣上意旨,特地前来探望康王殿下!”
金军兵临东京城下时,九大王不顾个人安危,挺身而出,慨然顶替越王踏入虏营为质。
此等壮举,沈琯当时只是道听途说,可惜官卑职微无缘亲眼目睹本尊风姿,没承想初次相见却很有可能是最后一面,是以心头陡然大紧,赶忙快步抢上前去,与此同时撩起袍衣下摆,屈身跪到地上纳头叩拜。
“囹圄之内,沈公何以行此大礼?”
两人既不是君父臣子,也不是上下级直隶关系,在这种场合里弯腰拱手作个揖就算礼节到位了,根本用不着搞这么大动静,因此赵构颇觉诧异,兀自愣怔了片刻,方才抬手将他从地上拖拽起来。
饶是沈琯一向八面玲珑,这个时候也不知道该主动说些什么才好了。
两人在方寸之地面对面站着,相对默然无语,就像时间突然停滞了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最终还是赵构半开玩笑似地打破了彼此的尴尬:“沈公既是奉旨探望孤家,恁地空手而来?”
“呃……来人!”
沈琯经他提醒,方才想起来此行的使命,于是扭头冲着门外高喝了一嗓子,几个金军合扎守卒闻听声讯,赶忙将一个笼屉式的金漆大食盒十分麻利地提溜进来。
赵构借助他们手挑的灯笼飞快一瞥,但见圆形盒盖上赫然印着“内苑供御”字样,不用多问,肯定是皇帝长兄亲自赏赐的珍馐美品,如此想来,不由心中一阵狂喜。
这些天虏营里的伙食不是煮豆就是熬粥,跟阿猫阿狗吃的东西没什么分别,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眼下终于可以敞开肚皮胡吃海塞一番,就算将来杀身成仁,也不至于当个饥肠咕噜的馋死鬼不是?
“咦?”
赵构猴急猴急地旋开食盒盖子,然而前一秒还在脑补着饕餮盛宴,下一秒立马就愣住了。
原来里面盛装的不是令他垂涎三尺的大鱼大肉,而是各式各样的宫廷糕点,连续揭开下面几屉食盒,皆是如此,看不见半点荤腥儿。
“殿下莫怪啊。”
早就听得人说九大王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主儿,现如今蓬头垢面不说,眼窝下陷,瘦脸蜡黄,明显像换了个人似的。
是以沈琯此刻眼瞅着他大失所望的样子,莫名有些心疼,只得解释道:“自战端一开,圣上便素食斋戒了,严令御膳房不得杀生,说是而今兵凶战危,众军将士皆在阵前以死效命,朕坐镇后方,惟有醮天敬神替他们多多祈福……”
孰料他这话还没说完,康王早已抓起一个酥糕扔进嘴里大嚼起来……嘴里的还没吃完,紧接着又往里面硬塞一个,如此这般接二连三吃了十来个,直噎得咯喽咯喽乱叫唤。
沈琯眼见不是事儿,赶忙抄起桌案上的小执壶递了过去,咕嘟咕嘟几大口冷水下肚,康王这才渐渐止住公鸡打鸣。
蹲守在门口的那几个金军守卒见他刚刚狼吞虎咽吃得香甜,全都情不自禁伸长了脖子,哈喇子顺着嘴角往下直流,眼见馋得不行了。
康王吃饱喝足之后,急等着和沈琯说些体己话儿,因此抹了抹嘴巴,大手一挥,让这些负责监管他的狼崽子们把食盒提溜到外面分而食之。
“沈公,”几个金军守卒前脚刚走,康王立马压低声音问道,“官家这个当口遣你出使虏营,莫非两军业已讲和了?”
“诶!”
沈琯忍不住暗自叹息了一声,该来的总归要来,躲是躲不过去的,只得悄声回道:
“殿下所料不差,下官正是专为此事而来。斡离不说了,只要天朝让他们借道北归,此后必将奉还三镇割地诏书,并且礼送康王殿下和张少宰归国,圣上已经允准……”
“官家好糊涂!”
孰料赵构没有听他说完便猛地一拍大腿,一面强抑着胸中愤懑之气,一面低声埋怨道:“此何时也?南北夹击,一战便可大功告成,焉能专为一纸空文两名质子,坏我国家千秋大计?”
沈琯此行负有特殊使命,心里有鬼不敢明说,因此被这几句耿耿忠言,诘问得头都抬不起来。此时要是地上有缝,他真恨不得一头钻进去,再也不出来干这种让人自惭形秽的差事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沉默了片刻,沈琯兀自懊恼之际,猛然想起皇帝交待的查奸之事,于是问道:“殿下下榻于此间,不知那张少宰和秦中丞在何处安歇?”
按理说都是南朝官员,就算身份地位不同,有人享受单间待遇,有人只配与他人合住在一起,那也应该关押在同一座营垒里吧。
“张少宰就住在隔壁,至于秦会之……”
赵构顿了顿道:“自打从牟驼冈转移至原武县,我二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只听说日前已经奉旨还朝……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沈琯当即心中一凛,糟了,这个秦中丞很可能真像皇帝猜测的那样,摇身一变成了女真人的座上宾,而所谓的“先礼后兵、以战迫和”八成也是他的杰作。
赵构听他将前因后果细细说来,只是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面前的油灯发呆,半晌没再言语一声。
沈琯眼见夜色已深,明日一大早还要渡河北上,正要起身告辞,孰料对方突然一把捉住他的手,压低声音问道:“沈公,你此番可曾随身携有利器?”
沈琯愕然一怔,旋即摇了摇头:“下官来之前原本在腰里暗藏了一把解腕尖刀,可惜方才进来时已经被那守卒搜检去了。”
他说这话的当口,下意识地贴着身子踅摸了一把,正好触碰到滑不溜秋的金丝软铠。
“哎呀呀,着实糊涂了!”
沈琯猛地一拍脑门,明日一早便可以脱离虎口了,自己要这捞什子无甚卵用,何不留给康王防身?
他把心里想法顺嘴往外一说,先将头上戴的硬翅交脚幞头摘下来放到桌案上,正准备脱掉外罩袍衣,解下身上披挂的金丝软铠,哪知康王凑过来盯着他的头顶看了两眼,忽然露齿一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沈公不必解甲于我,只需将你头上这枚银簪子留下即可。”
赵构说完之后,也不管沈琯同意与否,直接拔下自家头上横插着的乌漆木筷子,十分麻利地跟他互换了一下。
沈琯没弄明白这位九大王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这个时候也不敢随便和他多说话一一担心一不留神把半渡而击的事情抖露出来,因此只好听之任之。
“殿下保重!”
临行之时,沈琯屈身九十度下拜,半晌直不起腰来,宛若生离死别一般难过。
赵构倒是十分洒脱地大手一挥:“走吧沈公,来日方长,后会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