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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殿寝阁,辰时末。
君臣三人对坐着品茗龙团胜雪,边喝边聊好不惬意,只是一盏茶的功夫,赵桓便从他们口中弄清楚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今日之事,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于后,李彦结怨于西北,朱勔结怨于东南,王黼、童贯又结怨于辽金,创开边衅,天怒人怨,宜诛六贼,传首四方,以谢天下!”
这段由张浚转述出来的上奏陈词,现场听起来颇为慷慨,原话出自太学生陈东之口。
藉此可以推知,追诛蠹国六贼很可能就是这些士子贡生伏阙上书的根本诉求,然而以李光为首的京朝庶官显然另有所图,他们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当朝宰相:
“太宰李邦彦本是市侩浪子,自去岁当国秉政以来尸位素餐,寡廉鲜耻,专以蒙上蔽下为能事,此前阴结蔡攸、高俅之徒,近日骤引姻亲王孝迪入列都堂,任人唯亲,败坏纲纪,伏愿陛下聪明睿断,严加黜责社稷巨贼,以为大臣误国之戒!”
仅从这段寥寥几句的原话里,赵桓就已经闻出来浓浓的火药味儿,好嘛,本朝官僚士大夫最喜欢玩的党争游戏,终于又要开始了。
据史料记载,宋钦宗在位总共只有一年零两个月,却走马灯似的轮换了二十六位宰执大臣,其中光宰相就相继更替过六人,最长任期半年,最短任期仅有一个月,真正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
只是这么大一台好戏,单靠皇帝一个人肯定唱不下来,那些选边站队跟在都堂大佬身后摇旗呐喊的文武百官,人人都有份儿。
有鉴于此,赵桓自打穿越以来表现得相当克制,截止到目前只任用过八位宰执大臣,而且大部分是老昏君走之前指定好的基本班底。
其中前任太宰白时中是他自己尥蹶子不干的,而同知枢密院事蔡懋不知道事先嗅到什么风声,从老昏君逃离京城那晚起便躲在家里养病,基本上连朝会都没怎么参加过,光明正大地占着茅坑不拉屎。
至于少宰张邦昌,自从金营放归之后便杳无音讯,也不知道在卖力搞什么鬼。
如今只剩下现任太宰李邦彦、知院吴敏、门下侍郎赵野、中书侍郎王孝迪还有签院耿南仲五个人,要是再把李邦彦和王孝迪清理出去,打个麻将都凑不够一桌。
不是赵桓不想整顿朝堂,而是刚刚打过一场大仗,善后庶务多如牛毛,还没能腾出手来大换血。
他现在最想知道的事儿,其实是被宋钦宗赐名为聂昌的知开封府聂山,这个夯货为何要怂恿士子贡生和京朝庶官伏阙上书?
要知道,聂山的前任是老派权宦门下走狗王时雍,王时雍依靠的两位大佬白时中和张邦昌先后去国离朝,导致这位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伪楚功臣成了丧家之犬,不久就被当国者外放到扬州当土地爷去了。
在此之前,曾先后担任过知开封府和户部侍郎的聂山,因与时任太宰的王黼交恶,被贬为崇信军节度副使,行遣到衡州安置,而举荐他东山再起的恩主却是知院吴敏。
正因如此赵桓才误以为聂山是吴敏的人,毕竟利高者最可疑,太宰李邦彦要是垮台了,少宰张邦昌又不在其位,知院吴敏理所当然是太宰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据赵鼎讲,聂山只把再次主政开封府当作跳板,他的真正目标是进位都堂,但因为其人行事太过刚猛,此前举荐他的吴敏突然有所顾虑,担心这种人日后难以驾驭,所以就没答应帮这个忙。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恰在这个节骨眼上,签院耿南仲主动向聂山伸出橄榄枝,并且拍着胸脯说,作为皇帝潜邸唯一耆旧元臣,他完全可以助其一臂之力......
“又是这个搅屎棍子!”
赵桓听说耿南仲还在打着原东宫太子师傅的旗号到处招摇撞骗,气得差点当场掀桌子。
张赵二人眼见皇帝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兀自吓一大跳,赶紧垂下头去,半天都没敢吱声。
赵桓起身在室内来回走动了好一阵子,等到完全调整好情绪方才停下来道:“张卿、赵卿,你们二位如何看待伏阙上书之事?”
这句看似语调平和的问话中不只透着垂询之意,同时也意味着皇帝已经恢复正常状态了,张浚暗暗吁出一口气,率先起身大着胆子进言道:
“回奏陛下,微臣以为当断不断必留后患,不若趁此时机追诛蠹国六贼,重黜太宰李邦彦、中书王孝迪等误国害民之徒,一则师出有名,二则......”
岂料他这番发自肺腑的耿耿忠言尚未说完,一向沉稳持重的赵鼎赵元镇突然起身驳斥他道:“张御史此言差矣!上皇至今尚未回銮,此时明发诏谕诛戮蔡京、童贯等人,意欲置上皇安危于何地?”
一句话提醒了赵桓,从金国东路军渡河北上那时开始,自己便遣派内侍省副都知黄经臣去镇江敦请道君皇帝回銮,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道老昏君是怎么想的,要是这个时候再下旨处决他身边那几个心腹亲信,说不定真会闹出什么大乱子。
赵桓正蹙着眉头暗自思忖,突然从正南方向传来击鼓声,咚,咚,咚……鼓声沉闷而悠长,一下下撞击着耳膜。
“哪来的战鼓?”赵桓恍若回到几天前的滑县战场上,不由脱口而出问道。
“回奏陛下,”赵鼎久在地方官府办差,类似这种声音听得多了,于是随口答道:“不是战鼓,很可能是登闻鼓。”
听他如此一说,张浚方才反应过来,于是赶忙躬身奏道:“微臣斗胆揣测,莫不是李光、陈东等人此刻已于端门伏阙上书?”
他所谓的端门,其实就是皇宫的正南门一一宣德门,阙门两侧分列有登闻鼓院和登闻检院,专门负责承接士庶百姓呈递上来的鸣冤诉状,从宣德门到福宁殿只有不到一里地的脚程,抬个腿的功夫而已。
这么快就来逼宫了?
赵桓刚想打发人过去探个究竟,却见北司押班陈良弼不慌不忙地从外面趋步进来。
赵桓劈头问道:“何人在宫外击鼓?”
“回官家,是一群不晓事体的官吏和儒生。”
陈良弼显然早有准备,他伸手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笺,恭恭敬敬地呈递过来:“这是伏阙上书者名录。臣仆刚刚去端门核验过了,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全都写在上面。”
“哦?”
赵桓大感意外,这个叫不上名字的白脸阉货,居然已经把还没有交待的差事,提前做到这个份上了,真是难得的人才啊。
他接过黄藤纸笺粗略一扫,名列前茅者原来既不是右司谏李光,也不是太学生陈东,而是右谏议大夫杨时。
杨时人称龟山先生,现年七十三岁,大概是本朝最长寿也最着名的学术型官僚了,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亲自跑过来伏阙上书,看来今日这事儿非要闹大不可。
赵桓接着往下又看了看,除了杨时、李光、陈东三人之外,还有太学生陈长卿,太常博士李若水,监察御史马伸,左司谏陈公辅,太常少卿许景衡,左谏议大夫唐重,给事中王云......
最后还用朱笔赫然圈着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前御史中丞陈过庭,另一个是前礼部侍郎梅执礼,他们二位可都是馆职在待制以上的侍从高官!
“好啊。”
赵桓随手将黄藤纸笺塞进大袖里,回头笑着问陈良弼:“你叫什么名字?”
此言一出,在场的张赵陈三人全都愣住了。
张赵二人吃惊的是,北司押班这么重要一位大珰权阉,皇帝居然到现在还不知道人家的名字,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陈良弼疑惑的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想了想只好如实说道:“回奏官家,臣仆姓陈名良弼,至今尚无表字。”
“办差如此得力,有名无字怎生使得?”
赵桓一时高兴,信口说道:“朕赐你一字如何?”
他这是潜意识里受了宋钦宗的影响,老听人说什么聂山聂昌的,好像穿越者没什么文化,都不会给人家改个好名字。
陈良弼听说官家要给他赐字,当场就乐疯了,噗通一声跪倒下去,嘴里叽里呱啦不知道在说什么。
自从穿越过来位居九五之尊,还是头一次给人家赐字,一定得慎之又慎......赵桓刚在心里告戒完自己,忽尔灵光乍闪,脑海里浮现出来两个大字:维新。
维者维护,新者新朝,多好的寓意啊。
他暗地里一拍大腿,好,就是它了!
其实这两个字的真正寓意,说白了挺俗的,就是向前辈穿越者王莽致敬一一哈哈哈,我赵桓今后也要打造一个全新王朝啦!
陈良弼得知是“维新”俩字,一个劲儿趴在地上叩头谢恩,他还以为官家对自己寄以厚望呢一一你从前一心一意辅佐老皇帝,今后也要一心一意维护新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