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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大人?”
屈身跪伏在父亲身后的李仪之,低声连喊了两遍,李纲这才如梦方醒一般高呼颂词领旨谢恩。
黄经臣紧绷着古铜色的枯皱老脸,没等对方起身站稳便将黄绢制书塞到他手上,与此同时嘴里不咸不淡地问道:“此次奉旨前往镇江办差,李枢密莫非有什么顾虑不成?”
“黄都知何出此言?从庶官到从官,乃至位列都堂,不过旬月而已,皇恩如此浩荡,我李某人纵然粉身碎骨,尚不能报之万一,岂敢妄作他想?不过是深恐行事不果,有辱君上使命罢了。”
李纲这番话看似有些闪烁其词,其实他方才伏地不起时真是这么想的。
说白了,一是事大,二是凶险。
所谓事大,河东太原正被金国西路军重兵围困,一旦失守,虏寇必定会卷土重来,外患尚未平靖,如果这个时候朝廷二圣再起内讧,天下非大乱不可,因此太上皇回銮一事堪比天大!
此前就有传言说,以蔡攸为正使、宇文粹中为副使的恭谢行宫所,不仅止绝了东南递角和两浙勤王兵马,还扣压了所有输送东京的运粮纲船,种种迹象表明太上皇很有可能会在镇江复辟。
李纲之所以觉得此行凶险,一方面是伏阙上书者的问题,从他们要胁皇帝诛杀蠹国巨贼开始,双方矛盾就已经激化了,李邦彦、王孝迪、赵野、蔡懋、李棁等人,若是逃到镇江在道君皇帝面前乱说一通,恐怕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另一方面纯粹是自己个人的问题,当初和吴敏一起力谏道君皇帝退位让贤,本是出于公心,现在看来却是祸根,得罪的不仅是道君皇帝本人,还有此前一直待自己不薄的新派权门大佬蔡攸。
这次去镇江无异于自投罗网,别说奉迎太上皇回銮,若能全须全尾回到京城复命便是万幸。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一个意思:壮士一去,风萧水寒。
“李枢密勿用多虑!”
眼见面前这位肩挑重担的社稷之臣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黄经臣多少有些不忍心,于是展颜一笑安慰他道:“官家知道此行困难重重,因此特意命咱家当面赠送你六字箴言。”
李纲先是一怔,旋即躬身作揖:“李纲恭听圣训。”
“尽人事,听天命。”黄经臣一字一顿说道。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意思就是你只要尽力去做就行,至于结果如何,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
“陛下圣明啊!”
皇帝赠送的六字箴言就像六颗秤砣大的定心丸,一股脑儿塞进李纲的肚子里,接下来他想不踏踏实实办差都说不过去了。
官家用心良苦,只有黄经臣最清楚,是以他重重地点点头,继续说道:“官家担心此行会出什么岔子,除了派遣禁卫班直扈从之外,还特命新任尚书右丞宇文虚中担任副使,从东京出发,到南都与我等会合后,一道前往镇江,这下李枢密该彻底放心了吧?”
宇文虚中是恭谢行宫副使宇文粹中的亲弟弟,由他相伴而行,既便日后在镇江遇到什么麻烦,宇文粹中也会看在一母同胎的份上尽力照应他们的。
君父心中装着九州万方,却能体恤臣子到这般细微程度,除了感佩流涕,李纲还能说什么呢。
他稍微平伏一下激动的情绪,回头冲着儿子低声吩咐道:“大囝,愣着做什么?快去拿常例钱啊!”
位列都堂,宰执天下,可是为官作宦之人梦寐以求的头等大事,照例要给前来报喜的传旨钦使支应些跑腿辛苦费的,李纲久在朝中履职,如何不懂京城官场里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孰料李仪之捧着沉甸甸的十贯铜钱送到黄经臣面前时,人家都没拿正眼看一下便断然拒绝道:“李枢密的好意咱家心领了,不过是奉旨虚喝而已,岂敢胡乱收受钱财之物?”
莫非嫌少?按照以往惯例,十贯钱只多不少啊.....李纲正暗自揣度对方的心思,忽听黄经臣大喊一声道:“梁揆、左言、闾勍,你们都进来吧!”
话音刚落,从外面大步走进来三个人,为首者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宦官,腰里斜挎着一把鞘身镶金嵌银的短柄直刀。
李纲见多识广,一看便知是随行护驾的带御器械一一不到三十岁便做到六品御前带刀侍卫,想来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李纲猜测的没错,这人的确不一般,他就是黄经臣刚刚提到的梁揆,现任御前忠佐军头引见司勾当官,入宫没多久便跟着与童贯齐名的巨珰大阉谭稹谭大帅在军中历练,十年功夫打磨下来,身手已是相当了得,连那些自恃为大内高手的禁卫亲从官都不敢小觑。
跟在梁揆身后肩并肩往里走的两个壮岁力夫,全都身着军中制式日常戎服,一个是殿前司御前左班指挥使左言,另一个是新任皇城司禁卫指挥使闾勍,他们二人和梁揆一样,手里都捧着袍服冠带等衣饰之物。
黄经臣将他们三人一一引见给李纲之后,方才指着那些衣物说道:“这些都是奉迎上皇回銮所需大臣礼服,官家知道李枢密骤升执政,来不及回京置办,特意命咱家提前准备妥当一并带过来......哎,你们父子二人还犹豫什么呢,赶紧接过去吧?”
李纲偷眼瞄了一下,不仅有五梁进贤冠,方心曲领外袍,纯白色罗衣中单,还有一条双铊玉銙犀牛角大革带,以及一套幽光闪闪的金丝软铠。
赏赐朝觐礼服可以理解,赠送金丝软铠是何用意?莫非连皇帝都已经预料到此行凶多吉少吗?
送走黄经臣等人之后,李纲随手关上房门,一脸严肃地把李仪之拉到书案旁边,自己则正襟危坐在圈椅上,声音庄重而又沉郁道:“大囝,你好生听着,记住为父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
老爹摇身一变成为权倾天下的宰执大臣,李仪之本来激动得满脸通红,突然兜头一瓢冷水浇下来,当场就懵圈了。
他瞪着迷惑不解的眼神,望着好像要交待后事一样的老爹,嘴唇翕动了几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些是已经批阅过的,”李纲用手一指书案左侧那堆码放齐整的案牍文书说道,“你拿到种老那里签押之后,一一分发出去即可。”
他说着伸手把摊开在桌面上的几份卷宗收拢在一起:“马上就要启程赶路了,这些我已经来不及批阅,你拿到沈参议那里,请他代为处置吧!”
一本正经交待完公事,李纲换了一副稍微轻松点儿的口吻说道:“大囝啊,把手头这些庶务办好,你就不要呆在这里了,回京服侍你母亲吧,她身体不好,弟弟妹妹们都还小,家里没个人帮衬可不成......”
李仪之像根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不管父亲说什么,他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李纲知道儿子需要时间消化自己刚刚对他说的话,是以并不着急,一边一反常态继续絮叨个没完,一边脱下外衣,有点笨拙地把圣上恩赐的金丝软铠套在里面。
那些袍服冠带是专用礼衣,只在奉迎朝觐的正式场合才穿得着,先装进包裹里备用。
行装收拾停当之后,他想了想,又伸手把已经塞进包裹里的那条双铊玉銙革带抽了出来。
按照朝廷规制,四品官员的标准礼服是穿紫衣佩金鱼袋,戴五梁进贤冠,持象笏,系金带。
自己从正五品的中大夫晋阶为从四品的太中大夫,按规制应该系金带,若系玉带属于是皇帝特许的高配规格,代表着做臣子的荣耀,可这次镇江之行生死未卜,似乎没有必要摆那个谱了。
一念及此,李纲随手将双铊玉带和黄绢制书一同塞到儿子怀里:“大囝,你把这两样御赐之物带回家去,祭祀时摆于供案之上,藉此告慰祖宗在天之灵吧!”
李纲的父亲李夔,活了七十多岁,戎马倥偬数十载,混到死也不过是一路安抚使,李纲四十出头便做到了宰执大臣,不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是光宗耀祖。
和黄经臣约定好上路的时间眼看就要到了,李纲看看儿子,见他还是涨红着脸,怎么问都不吭声,只好独自收拾起行装,迈步朝着门口走去。
“大人!”
就在拉开房门的那一刻,身后突然传来李仪之饱含哭腔的呼喊。
李纲脚下一滞,瞬间定在原地。
“您可要回来啊!”李仪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
李纲眼圈一红,暗自道声傻孩子,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已经弥漫起大雾,走在面对面看不清人影的街道上,李纲心中感慨万千,从宣和七年十二月至今,不过两三个月的光景,一身之进退荣辱,天下之安危利害,纷然如此,岂非真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