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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浚张德远以前在太常寺做主簿的时候,其顶头上司便是太常少卿李纲李伯纪,两人脾性不同,政见又相左,经常为仪制纲常之类的务虚琐事争得面红耳赤。
这次显然与以往大不相同,李纲姻伯翁彦国的所做所为,有悖臣礼有违子道,对君父包藏祸心,在监察御史张浚看来属于大是大非的立场问题,性质特别恶劣,情节特别严重,因此二人甫一碰面,周围便充斥着火药味儿。
张浚方才俯首贴耳那番悄悄话,既是提醒也是在警告李纲,关键时候不要帮亲不帮理屁股歪到姥姥家去了,否则别怪我不讲昔日同僚情面,连你这位还没在西府遣办过一天军务的签书枢密院事一起参劾!
张德远啊张德远,我李某人好歹做过你的直接上宪,一见面就拉开撕咬的架式,丝毫不讲官场规矩,难怪朝内阃外皆视御史台谏为疯狗……鸿庆宫门前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李纲既不能当面发火也不能自我辩驳,只有暗自腹诽和干瞪眼的份儿。
“哎,此地岂是叙话之所?”
右正言赵鼎见此情景抿嘴一笑,快步走到二人中间打圆场道:“德远兄,李枢密一路鞍马劳顿,有什么话,还是请他先入内稍事歇息再说吧!”
听人劝吃饱饭,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何必当众撕破面皮?是以张浚后退半步躬身一揖,随口道了个请字,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方才只是单纯和老上司说句悄悄话叙叙旧而已。
李纲冲着赵鼎微不可见地点点头,随即与宇文虚中联袂往宫里走去,其它人全都跟在两位新晋宰执大臣后面亦步亦趋。
“叔通兄,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诶,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挺得住,倒是伯纪你,何以看起来如此憔悴啊?”
两人从右阙旁门步入宫墙里侧,一边沿着青石板路面往礼宾院方向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叙着闲话。
李纲听宇文虚中这么一说,下意识地拢了拢有些斑白的鬓角发丝,偷眼瞄了一下身边这位仪表堂堂步履稳健精神头十足的都堂同列,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一一知道的是我比他小三四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比他大三四岁,人家怎么就能活得如此滋润呢。
说到底经历不同,心性相异,结果自然会大相径庭。
宇文虚中现年四十七岁,三十岁左右得中进士及第,在州县历练了五六年,回朝之后从起居舍人干起,一直做到翰林学士,燕山之役时曾经在童贯幕府里参谋军事,年前以保和殿大学士的身份充任河东河北宣谕使,现如今又摇身一变成为尚书右丞兼太上皇行宫奉迎副使。
其兄宇文粹中是蔡京的甥婿,长期在朝中身居高位,由他罩着,宇文虚中自入仕以来基本上没有遭遇什么挫折,大部分时间都在朝廷中枢耍笔杆子,既便到军中任职也只是位高权重责任轻的高级幕僚或者奉旨钦使。
不像李纲,同样是三十岁左右得中进士及第,在朝中兢兢业业干了十多年,还只是个七八品的绿袍小官,长期沉沦下僚不说,平步青云之后,肩膀上立马扛起了千钧重担,这会儿看起来憔悴点算什么,腰杆子不被压弯已是万幸。
说话间他们二人已经来到了专门招待朝廷大员的礼宾院,李纲在宇文虚中的陪同下径直往正厅上房走去,所到之处,那些头戴乌帽身着长衣的三节人从,无论正在干什么,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叉手,躬身,行礼致意。
“叔通兄,听说圣上急召徐老入朝,可有此事?”
入内之后,二人东左西右对坐于正堂之上,李纲一边喝着三节人从刚刚奉上的香茶,一边随口关心一下此前告老还乡的鸿庆宫提举徐处仁。
宇文虚中没有立刻答话,等到奉茶的下人走远了才慢条斯理道:“圣上的本意是由吴知院继任太宰之位,吴知院自认德不配位,难以服众,这才力谏德高望重的徐老出山......诶,可惜你晚来两日,不然还可见上徐老一面。”
李纲与徐处仁并无深交,最多也就是合班奏事时远远望上一眼而已,见不见没甚所谓,他真正关心的是皇帝的意图,如今看来让徐处仁当国秉政,不过是权宜之计,日后必会另择贤相。
李纲默思了片刻,忽然放下茶盏悄声说道:“你我这次去镇江奉迎上皇,随行扈从由禁卫班直充任已经算是逾矩,侍卫长和金瓜武士又因何而来?”
宇文虚中听完这话,慢慢收敛起笑容:“不只是蒋宣和那十位金瓜武士,三节人从里还隐匿有五十名内等子......据说他们是奉了密诏。”
内等子隶属于御前忠佐军头引见司,擅长徒手格斗角抵术,很多禁卫亲从官也即是所谓大内高手,就是从他们当中遴选上来的,皇帝出行时充当开路打手,遇到重大节日还要做武术表演。
“密诏?什么密诏?”李纲惊讶地问道,说完之后立马意识到这是一句废话,既然是密诏,怎么可能搞得人尽皆知?本来还想问问左班都虞候刘锡为何也跟着来了,现在看来,多半也是奉了密诏。
宇文虚中没有接话,端起冒着热气的茶盏,低头呷了一口,自顾自地细细品茗起来。
室内气氛稍微有些尴尬,恰在这时,有个在院外当值的三节人从,自门外快步走进来禀报:“敬启二位相公,江淮京东诸路漕臣翁彦国前来拜会!”
这么快找上门来了?
李纲还没反应过来,宇文虚中霍然起身道:“伯纪,令姻伯专程前来与你叙旧,我在此恐多有不便,姑且避上一避吧!”
他说完刚要步出正堂,忽听院外传来一阵噪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几十个戎服军汉簇拥着一乘八人抬的肩舆出现在大门口,肩舆上半躺半靠着一位五旬左右的紫袍官员,肥头大耳,胖得跟头猪似的,不用问,一定是江淮京东诸路制置转运使翁彦国。
宇文虚中眼见这会儿出去正好和对方撞个满怀,只得闪身躲到堂屏后面一间挂着帷帘的退室里。
就在李纲站在堂案旁边愣神的当口,一个五官俊朗身材硕长的年轻人已经搀扶着大腹便便的翁彦国走进屋里来了。
“愚弟翁挺拜见姻兄!”年轻人不光长得带劲,也很懂得长幼有序,见了李纲又是拱手作揖又是寒暄客套,忙得不知道怎么好了。
李纲知道他是翁彦国长兄翁彦约的儿子,靠着翁彦国的恩荫才补的官,自入仕以来对待季父比对待死鬼老爹都亲,现如今俨然已经成了翁彦国的左膀右臂。
宇文虚中正躲在屏风后面的退室里偷听墙根儿,李纲这个时候哪有心情跟一个后生小子套近乎,因此直接开门见山质问翁彦国:“尊驾不是已经革职了吗?据我所知,朝廷并未发诏起复,你这江淮京东诸路制置转运使一职,从何而来?”
不称姻伯,而呼尊驾,避谈私交,只论公义,翁彦国既便两只大眼珠子再不顶事,也看得出来对方是在摆宰执大臣的谱。
“挺儿,”翁彦国扭头冲着大侄子使了个眼色,“你到门外守着,我和你姻兄说几句贴己话儿。”
翁挺人长得帅气,脑子也很好使,他在躬身却步退往门外的同时,还捎带手把两扇堂门虚掩上了,室内光线登时为之一暗。
李纲暗暗骂了句蠢货,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关门做什么?把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