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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夜阑西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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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秋后的夜,霜露降打着草窠,连纺织娘都是叫得不够欢实。

    后园依水,临一方小亭,其上又置了座“美人靠”——那是慕夫人特意遣人修造,为的是闲暇时,得以喂喂池中的花鲤,赏赏泉泽的氤氲。

    当年慕将军得了圣人封赏,便是赐了宅。慕府宅址所选,恰于其后所,有一处活水。

    比上其他人家的有意引池,简直是块宝地。

    平日,除了主子时不常地来此,松快些精神;偶尔也会有上几个胆子大的下人,趁着夜阑人静偷偷潜往。因着来此地并非什么禁事,如是被人瞧见,那目睹之人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情了。

    于是,更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

    好比今晚。

    ……

    “姑娘可莫要再安慰小的,不值……”

    分明了男子话音,却是夹杂声声呜咽,幼稚任性。

    “阿平,这也不全然是你的过错,是母……慕……慕棠犯浑,动了歪心思。”

    慕樱说起胞弟名字时,拉长了音调,她本是想说母亲的,却终是不敢提及。好在,阿平只顾着一时哀戚,并未注意慕樱所言细节。

    “姑娘大恩,顾平当没齿难忘!”阿平忽是粗鲁地抹了把脸,擦擤过涕泗,从所坐太湖石上骤然起身,信誓旦旦地向着慕樱恭敬一拜。

    此景是慕樱未能料及的。

    霎时她的双颊泛起滚烫,若不是月夜造就了黑黢黢的天儿,早该是尽显慕樱此刻面上、耳根的红晕。

    “你这是说哪里的话?奴家何时帮过你,倒是羞煞人了。”

    阿平并没有回身落座的意思,仍是拱手于前,颇为激动地念着:“若不是姑娘求情,让小的在府上有了活计,想来不等此刻,小的便早早卷铺盖走人了。还有!姑娘愿意信任小的——告知了慕二……”

    匆忙收声,阿平当是有了丁点分寸,特别是近些时日经历了那些劳什子,更比先前要稳重。

    “时候不早,你还是快些归去吧。”

    慕樱此刻心绪荡漾。

    不知怎得,她只觉个中春水起了波澜,这该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既不似对陆卿的仰慕,也不同待骨啜的奉承。自内里而发的瞬时情结,却又是说不明、道不出。

    于此,慕樱也只好快些敦促阿平离开,以为看不到其人、听不见其声,便是能解了这番莫名的躁动。

    “小的送姑娘先行。”

    “奴家还是要坐上会子时辰,你便是先离开吧。”

    目送阿平身影渐行渐远,慕樱忆及他方才说的点滴言语,心上竟又是轻悄拂过缕缕柔风。

    慕樱救济阿平,本是看他来了慕府几日,频频遭受挤兑,这才起了恻隐之心。

    既然自己被禁足,且未出阁的女儿留不得男使,便是暗地里让房里的徐婆子,带阿平找了些活计——帮着花圃的匠人看护阿芙蓉。

    她本以为,自己同这毛头小子的缘,该是于此便结了,未虑其他。却不想,偏是在中秋前一夜,二人在后园遇上,续了这难以名状的分。

    后园是慕樱时常光顾的地方,因着距自己的小院近,更是去得频繁。禁足时日,屋中憋闷,慕樱便同自己的贴身丫鬟合计,挑着入夜去后园散心。

    那晚,慕樱遣走了女使,独自坐在美人靠上,正是仰首寻月的当儿,耳畔忽闻幽幽抽噎。

    一时间,慕樱吓得不敢吱声,但耐不住好奇,便悄然行去了起音之处,正瞧见阿平坐在一块太湖石上,哭哭啼啼。

    “你是何人?”

    “你又是何人?”

    阿平的反问令慕樱惊诧,偌大慕府中,再是低等的仆役,也皆是知晓她堂堂嫡女的身份。眼前此人的浑话,也是太不着边际。不过,这倒也是让慕樱放了心,未被识破身份,便是可以自在于此处停留。

    “奴是大姑娘房里的。你呢?”慕樱随口编着,瞬间将话头又抛回给对方。

    “顾平。”

    阿平并不甚愿意搭理这位小娘子——生得普通也便罢了,难耐说起话来矫揉造作,好生烦人。同他家的九姑娘比起,简直云泥之别。

    慕樱对顾平之名有印象,且眼前男子模样尚小,约莫着不过十六七岁,想来放下戒备也是并无大碍。

    二人起初交谈并不算愉快——慕樱一直问、不停说,阿平尽力搪塞,到底是没能讲出个所以然。就连阿平为何而哭,慕樱都是不知。

    忽而,阿平突然说上一句:“慕大姑娘可是安好?你此刻出来,她那头独个儿,该是如何?”

    两问虽是短小,却听得出关切。慕樱心头一惊,匆忙开口:“你何故问我家姑娘?”

    “大姑娘于我有恩,自是惦念。”

    由此,慕樱便借着女使的身份,同阿平讲了好些个自己儿时的趣事。一时间笑语连连,阿平也来了劲头,将近些时日的不痛快,尽数说给对方听。

    慕樱这才知道,母亲同胞弟的谋划已经开始实施。果不其然,这些毒计,全数是针对露华楼的。

    “不知我阿爹同秋娘可还安好,往年此时,我们一大家子早是吃过酒、赏了月的。慕二爷也会在席上。中秋那日,他要随将军入宫,也是因此,家里才决定每年八月十四团圆。”

    阿平一边说着,又是要流泪,却忽而被慕樱一句激得新奇,瞬时将悲情抛诸脑后。

    “阿平,我是信得过你,才同你讲这些。可莫要说与旁人。”慕樱故作神秘,止住话头,似是等着对方应答。

    “好。”

    简单一字,慕樱不满足,又是让阿平起了誓言这才安心。

    继而,她用着近乎戏腔的方式,绘声绘色地道出慕枫的身世,似是在说一桩风流案。

    眉飞色舞间,慕樱竟是丝毫未察觉,不远处的嶙峋怪石后,立着偷听的贼——慕棠——他本是吃了酒,微醺之下,来到后园吹风醒神。巧是遇上慕樱同一男子交谈甚欢,本着捉奸成双的企图,却赚闻到了如此骇人的真相。

    阿平听得认真,伴着声声惊愕的感叹,更是不会注意“隔墙有耳”这些个事。

    远处一声轻喊,后园三人皆是听得仔细:“樱姑娘,该是回房了。”来唤归的女使,将慕樱的嫡女身份暴露。

    慕樱一时窘迫,不顾分别礼节,随即头也不回地羞赧离去。

    阿平此刻,比听了慕枫身世更要惊骇。他从未料及,先前百般厌弃的“使女”,竟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大姑娘。

    ……

    而今晚,是阿平大着胆子约来的慕樱。自他跟着慕棠回府,便始终胸臆不快,郁结难抒。火气上了头,不管不顾地敲了慕樱的门。当着女使的面儿,直言子时二刻,后园一叙。

    阿平以为慕樱断不会听他这下等小厮的诳语。却未想她赴约而至——只因顾平是慕樱此生,头一个主动关切自己的人。

    近乎三个时辰的接触,慕樱夸大的安慰不着边际,甚至其所说数语,根本是些毫无逻辑的谬言,但阿平却听得格外舒心。

    两个没读过些书的人,凑于一处,反倒是做了知己。

    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