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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没见过薛崇瑞本人,陈遥能接触到官职最高的也就这梁大哥了,而就陈遥自己这些天与之相处下来的观感而言,他对这梁晃梁副使倒是颇有好感——
这是个朴实无华的中年汉子,健谈,豪爽,又是个热心肠,几乎所有陈遥能想到的关于古代武将所能拥有的优点,在梁晃身上他都能找到一二。
这样的人很有亲和力与凝聚力,人们也愿意与之为伍,将士们也愿意舍命追随,这一点陈遥从未怀疑过,他自认自己因为性格的原因已是极难相处,然而就算是自己,也能从这汉子身上感受到被需要、被善待的温暖。
在场的众难民们和陈遥不一样,陈遥算是半路穿越来的外地人,但他们不是,他们流落到濮州地界已是数月有余。
这几个月虽过得依旧凄凉困苦,但比起之前所途经的州城县乡而言,薛大人给予他们的照顾已经算得上是菩萨现世,而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面前这梁副使——
毕竟这半月以来,每一次薛大人开仓放粮,都是由这梁副使全程监督实行。
升斗小民没有那么多是非观,这地方能领粮,领到的粮食能救命,而救命的粮食出自梁副使之手,那么他们就对梁副使感恩戴德。
当下见梁副使押着运粮的车辇自城中缓缓而出,周围原本遭列队兵卒架势所慑的难民们顿时一扫之前的惊恐与畏惧,纷纷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情。
见他们这番变化,陈遥也放下心来,看来镇场子这种事,还是得专业人士来干才行。
陈遥想的不错,大概是之前发生过难民互相踩踏的流血事件,所以这一次薛崇瑞开仓放粮使了点小心眼,他命手下将士将武器拆头去锐,列队戒备。
若是难民们听从指挥领取粮食,那么一切相安无事;若有人生事引发祸端,那么眼前这几排列队的士兵便会毫不客气地上前镇压。
别看已经去了枪头卸了簇尖,就算不拿武器,这些奄奄一息的难民又怎能耐受得住守城兵卒手上的力道?
当然了,薛崇瑞的本意也就是想起个震慑的作用,而难民若人人都能领到粮食也不至于起乱。
陈遥运气不错,这一次濮州开仓放粮没出什么大乱子,没乱子自然也谈不上会有什么危险,唯一让他感觉无奈的,大概就是手中领到的赈灾粮了。
可以说甚至都算不上是粮食。
陈遥从未见过如此清淡的粥米,或许从自来水管里接一碗清水都比手上这碗米粥要稠几分,这让他很是意外,但细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吧。
每一个朝代都有自己需要面对的问题,而这些问题都非一朝一夕所成,比如当下这流民之祸。
虽说已是进到乾符元年,但自懿宗即位起,朝廷便已是奢侈日甚用兵不息的状态,因此也导致了赋敛愈急愈重,加之关东连年水旱,灾祸四起,地方州县不敢如实禀明故而上下欺瞒,导致百姓无所控诉,相聚流殍。
自关东至濮州,一路白骨堆积饿殍填渠,能有一碗这种清水稀粥,说不定便能救下一条人命。
而作为开仓放粮的濮州城,实际情况想来也不会好到哪去,若猜得不错,这持续半月所放之粮,极有可能是薛崇瑞动用了府库里的军饷,这一点从守城将士们脸上的神情便能看出一二。
他们脸上的善意和怜悯是真的,懊恼与怨恨同样也是真的,这并不矛盾。
难民数量庞杂,放粮一事足足持续了两三个时辰才算彻底结束,在兵士的驱逐下,三三两两的难民们便再次退回到周边的落脚点,城门附近须臾便空旷了许多。
陈遥没喝手里的稀粥和两个硬如鹅卵的馍馍,只是将这些东西交给一道前来的狗儿,让他举着碗回小庙去了,自己则留在了濮州城外。
天色尚早,他还想进城转转,两碗稀粥其他人如何他不想去想,但对于小庙里的几个孩子,这一点吃食实在是杯水车薪,是远远不够的。
昨日呵斥自己的那些士兵曾说起过一事,说薛崇瑞似乎是准备封城戒严,出于何种目的陈遥并不清楚,但看情形应该就在这几日,赶在全城戒严之前再多弄点口粮是非常有必要的。
陈遥琢磨了片刻,今日既然已是圆满放粮,那么全城戒严最早也当是自明日开始,自己应该还有一晚的机会。
陈遥想干什么?
没错,他想干坏事。
别人穿越的剧本都是王宫贵胄,要不就是废太子傻王侯,再不济那也是什么什么门派的什么什么弟子之类的,虽说面子上过不去,但起码不必为吃穿发愁,但陈遥不一样,他连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种美好的废物体验都没有。
如此前提下你和他说仁义道德?说顶天立地?这不搞笑么?活下去不香么?有比这个还重要的事么?
陈遥认为没有,所以在没有退路的前提下,他只能干坏事,反正就干这一票,完事远遁江湖,与这濮州城老死不相往来。
虽说有点对不住梁大哥,但若是为了情面而让自己、让果儿他们那群孩子齐齐饿毙沟渠……陈遥自认当下所选还真没什么错。
再说了,他也不是要进城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不过是去行那鸡鸣狗盗之事做那梁上三秒真君子,只求能从那些深宅大院里摸出些储粮就行。
这也是无奈之举,就目前陈遥的情况而言,想要在最短时间内获取足够的吃食以躲避刀兵之祸,只能是兵行险着一步到位了,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更别说自己还是个什么都不会的童工,况且他也想好了,只要不被人发现,也不算折了梁大哥面子。
和守城的将士打了声招呼,在梁大哥的热情相迎下,陈遥可算顺利进了城,他猜的不错,这濮州城自明日起便是要封城戒严,戒严的意思就是关闭城门禁止闲杂人等进出,而且听梁大哥的意思,这一封时间似乎还不短,这倒让陈遥很是不解。
“嗐!陈老弟你有所不知,自打先帝被坠龙所惊乘龙殡天,这朝局就开始变得动荡,当今天子年岁尚浅,即便登基改元,天权也难握于手,各地官员心意难测,薛大人此举,也实属无奈啊。”
听陈遥问起濮州何故要封城戒严,梁大哥少有地敛去了一贯的笑脸,有些踌躇地解释道。
听他的意思,大概就是小皇帝没什么本事,大权全捏在那群没卵的家伙手里,而作为镇守一方的天平节度使,薛崇瑞在这节骨眼上居然敢拿军饷赈济灾民,若被有心人参上一本,那后果可不是闹着玩的。
好在薛崇瑞到底手握天平军,若是摆明了态度,说不定朝廷会以体恤百姓为朝廷分忧之名嘉奖,总之吧,最后结果如何暂且不说,圣旨没出来或者一直不出来之前,薛崇瑞封城固守以求自保倒也在情在理。
梁大哥的解释有理有据,闻者无不点头附和深以为然,但陈遥听罢却是吃了一惊,倒不是吃惊朝廷如此昏聩宦官如此硬气,他吃惊的,是梁大哥那句“先帝被坠龙所惊而乘龙殡天”。
这什么意思?
“听闻乃是京郊数里之外有龙坠亡,惊了圣驾,先帝本就体弱,如此一来……”
“何时之事?”
“便是昨年。”
去年?
去年历史上有什么大事吗?
陈遥想了想,如果有,那懿宗法门寺迎佛骨算得上是一件,但懿宗之死和坠龙并无关系,至少在陈遥所熟知的历史里是没什么关系的,怎么到了这儿,这家伙居然是被坠龙给吓死的?
而且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京郊有龙坠亡?
陈遥闻言眼睛都大了一圈,这绝对是他活到现在听到过的最扯的小道消息,这都什么跟什么?
古代有龙吗?或者说中华神州大地上是否真出现过龙这种生物?
对于这个问题陈遥以前偶尔看书时也曾胡乱思考过,在他看来,作为龙的传人,龙这种生物肯定还是有的,毕竟十二生肖他见过十一种,古人实在没必要编排个不存在的东西糊弄自己糊弄后人。
举个例子,若是某一天鹦鹉和老虎不幸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后人在书上看到其记载,曰:昆仑有禽,色七彩,言人语,以及山下有巨兽,形似猫,头生王字,体大如牛,乃兽中之王之类的记载会怎么想?
多半也会觉得古人在瞎掰,哪有会说人话的鸟,哪会有比人还大的猫,头上还长字?
陈遥相信有龙,但在他的观念里,这种相信更多则偏向于理性的分析和科学的总结——简单而言,陈遥相信古代有龙这种生物,只不过在他看来,古人眼中的龙,很可能就是现在的扬子鳄。
有了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再听到梁大哥说起有龙坠亡于京郊,天子惊悸而亡这种话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不过好在纠结无果陈遥便也没再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唐末是个乱世,乱世之时总是妖孽横行,而且自宣宗之后那几位都不是玩意儿,要真是被条死鳄鱼吓死那倒也完全不让人感觉意外。
更何况,比起关心什么样的鳄鱼能吓死皇帝之外,陈遥还有更迫切的事情需要关心。
听梁大哥的意思,薛崇瑞本意是今日放粮事毕,翌日卯时最后开城放行一次便开始封闭城门实行戒严——
也就是说,无论陈遥想干什么,他的时间也就只剩下今晚这几个小时,若待到明日卯时还未出城,那么想带着果儿等人离开濮州地界的计划就算是泡汤了。
陈遥也想过若是事情办的不顺利,关闭城门的时候找梁大哥走走关系,然经过一番旁敲侧击,他才知晓梁大哥今夜就得带兵前往郓州。
天平军还有一部分兵力目前正驻扎在郓州城外,薛崇瑞需要把这一部分兵力也调至濮州戒严。
提防难民需要调动这么多兵马吗?
不见得。
预防朝廷问责呢?
也没意义。
在陈遥看来,既然唐僖宗是由宦官扶持上位的,那么作为地方官员,其实真没什么可担心的,又不是朝廷大员,这山高皇帝远的,那些手握大权的宦官说实话,可能根本就没把这些外放官员放在眼里过。
历史上这群阉人关心的从来都只是自己手里有没有权利,整个京城有没有在自己的掌控之下,就好像他们心中的大权在握就只局限于皇城所在的都城那么一点范围,天下其余各处有什么问题他们全然不在乎;
而退一万步讲,薛崇瑞若真是有此担忧,大可以表面态度大方站队,如此一来,朝廷来的就不可能是问责而应该是嘉奖了。
毕竟在皇帝昏聩宦官当道的年月,上位者压根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他们要的就是一个态度,若做不到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话,那在朝为官很容易便会走成快捷的取死之道,这样的例子史书上比比皆是。
如此看来,薛崇瑞如此兴师动众想必另有缘由,但如果他像陈遥这般能预知濮州城将会发生何事,那么此番调兵遣将倒也合乎情理——
然而这是绝不可能的,陈遥知道是因为陈遥来自千年之后,而作为当世之人,薛崇瑞又怎么可能预见将来之事,就算他是在世诸葛也不可能。
与梁大哥分别之后,陈遥在城内转悠时也简单想过,但想来想去仍不得要领——他当然不知道,薛崇瑞之所以要封城戒严,之所以要调兵整合,完全是因为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他,陈遥。
心里揣着事,陈遥也没忘记这次进城是来干什么的,他一直在城南片区转悠,古人用坐北朝南来形容九五之尊,许多州城也都是按照这种理念来进行规划建造,连长安都是如此,所以一般而言,官邸府衙一类的建筑都集中在城北方位,而城南则是市井民众聚集之地。
在平民区闲逛也属无奈,以陈遥现在的身份,若是赶往城北,估计很容易就会被巡城的士兵给拿住继而丢出城外,和梁副使关系好不好是一回事,这种关系放在尊卑有序的古时候可顶不上什么大用,这一点陈遥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而且依唐律,凡窃盗者,若被人抓住,轻则杖五十,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五匹徒一年,十匹加一等,五十匹加役流。
也就是说,哪怕是影响最轻的盗窃未遂,哪怕是主家未有损失,只要行窃时被拿住,那么至少五十下板子是跑不了了。
这也让陈遥在满大街晃荡之时重新开始考虑要不要干这一票,偷一点吃食怎么看也应该在杖五十的范围之内,这个没办法改变,只是陈遥不知衙门里的板子和电视剧里那些比起来怎么样,这五十大板自己遭不遭得住。
由于之前在白毛僵尸那一茬上被坑过一次,陈遥这次学聪明了点,他没有冒冒失失动手,而是索性找了个地方坐下杀时间。
想在青天白日偷东西那简直就是在开国际玩笑,等夜幕降临再做计较不迟,大不了今夜就不回小庙了,若是得手,跑到城南那些遭遗弃的宅院里猫一晚,明日赶早混在人群里出城便是。
不得不说陈遥这乞丐当得还真是惬意,别人当乞丐恨不得打断自己一条腿往地上一倒,见人就抱腿,抱腿就痛哭,能卖多惨就卖多惨,他倒好,嘴里叼个草茎,双手枕着后脑,就靠在道旁门槛上望天兴叹,若不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还真看不出是个什么玩意儿。
陈遥本意是等着天黑再下手,不想刚躺倒没几分钟,就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他此生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