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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之反常即为妖,大师既已知晓此事,此番现身濮州……莫不是准备夺回这佛果炉鼎?”
在成为取经人之前,玄奘本人便已历十世,彼时其真身乃是如来座下二弟子,取经事毕,更是功成身就,证旃檀功德佛果。如此一来,此人这副炉鼎可谓天材地宝,下八洞的仙家得而食之便可得长生,上八洞的仙家入手更是妙用无穷,而世间一切魑魅魍魉自不必说,更是趋之若鹜。
若陈遥本体不过世间一阴灵、机缘巧合借尸还魂倒也罢了,当下听道衍如此一说,李岚清便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这玄奘肉身乃佛门至宝,岂是能随意让人占去?
如此想来,在濮州城内遇见道衍,倒也在情理之中了。
李岚清是这么想,不料道衍闻言却是轻轻摇了摇头。
“真人有所不知,这世间之事皆循因果轮回之理,贫僧百年前便已圆寂,自愿摈弃肉身,不入轮回,既如此,当下又何必心怀这夺取之意?”
这么说倒也在情在理,百年之前道衍便是自愿放弃这副佛果炉鼎,若是有此想法,他确是大可不必如此折腾,但这么一来,李岚清倒是愈发好奇了几分,稍作思忖,李岚清还是开口询问道。
“如此,大师此番现身……”
“当是好奇罢了。”
道衍微微一笑,见李岚清似乎并不是很满意自己这个回答,当即又道,“玄奘肉身岂是凡物?第十世若非被菩萨点化西行求经,当也归复灵山,如贫僧这般。”
“如此说来,无论此子是否为玄奘这一世历世化身,只要玄奘炉鼎现世,若无职责在身,都终将如其余生生世世一般,终皆归复灵山,对也不对?”
“正是。”
道衍最后这一句说得很是隐晦,李岚清阅历是不足,但脑子并不蠢钝,当即便明白了话中之意,因此他也算弄明白了眼前这和尚现身于此的真实意图——
看来道衍不过是来保证这一世玄奘历世化身能稳稳当当步上正规,虽是中间出了点小差错,倒也无伤大雅。
“此子几时当归复灵山?”想了想,李岚清又问。
道衍双手合十,闻言并未马上开口,而是又朝下方庭院望了一眼,片刻之后方缓缓回道。
“阿弥陀佛。有劳真人费心了。”
李岚清闻言呵呵一笑,拱手道。
“费心倒也不算,如今贫道也当卷入了此番机缘,不过现下想来,恐怕贫道这濮州之行,大概早在大师的预料之中了吧。”
“玄奘炉鼎现身入世,必将引来一场血雨腥风,贫僧如今修为大跌,又是以阴神之体示人,殊有不便,贫僧在此谢过真人。”道衍并未回答李岚清的问询,只默默闭上双眼,神游物外去了。
南瞻部洲众生本就刚强难伏,再有人皇气运坐镇,故此一般妖邪俱难行其道,这也是此地千百年来鲜有三界之争的原因;然近百年来,皇权势微,帝王气运一落千丈,中土动荡频发,各路妖邪乘虚而入,这南瞻部洲的太平日子恐怕也快到头了,更别说在此关头,玄奘佛果肉身现世。
道衍言下之意李岚清很明白,见他入定,李岚清也未没再多言,只负手立于高阁,目光落回庭院之中。
此时院中一干孩童已是劳作完毕,小院再度恢复舒爽整洁,唯独那三面诗墙,在晨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扎眼。
面对三墙古诗陈遥也很头大,果儿到底只是个小丫头片子,完全不懂世事凶险,但陈遥又实在不忍令其失望,洗也不是不洗也不是,当真纠结得紧,看来以后没事还是得少喝酒,实在误事。
这人吧,大体就是这样,怕什么往往就来什么,正当陈遥坐在庭院门栏处懊恼间,门外便响起了红儿那小丫头打招呼的声音。
“哟,这不是张家公子嘛,公子今个怎的有此闲心,跑到这市井之地来了?”
话毕另一个声音旋即响起,当是和红儿一并前来之人,只听那人说道。
“今日吕公未曾授业,本公子闲来无事随意逛逛,红儿姑娘何故也在此?怎不见你家小姐?”
“我家小姐这几日都在府上温习课业,张公子怎的如此悠闲?红儿可是听闻,公子当日于吕公面前所作诗词乃有虎狼之嫌哟。”
话罢院外更传来红儿咯咯咯的嬉笑之声,陈遥侧耳听了半晌,大概也听出了院外之人是何来头——
若没猜错,应是前几日于街巷策马那群二世祖中的一个,只是未见其人,不知是谁。
正疑惑着,院外再度传来说话声,是那张公子的声音。
“红儿姑娘这么说便不对了,当日吕公考我等文采,众人皆是文采斐然,你家公子更是当堂吟诗,艳惊四座,若不是……”
“若不是诸位公子当街策马被老先生知道,想来当日课业断不至出乱?”红儿的笑声再度传来。
“那是自然!”张公子的声音明显拔高了几分。
“公子莫要着恼,红儿听我家小姐说,那日若不是有一少年出手相助,几位公子怕是要闹出人命,我家老爷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如此说来,张公子当学学我家小姐,知恩善报才是——诶?公子今日特地前来,莫不是也来登门道谢?”
“笑话!”
院外男子回答得很是干脆,不过似乎察觉到自己有失礼节,当即便又恢复平和语调,陈遥听他幽幽然接着说道。
“答谢自是要答谢,不过此番前来,本公子是想与这陈家小子讨教讨教诗词歌赋,你家小姐遣你前来,不也正为此事么?”
“那是自然。”红儿嬉笑不止,两人脚步越行越近,待到门前,又听红儿说道,“我家小姐想请陈公子作诗几首,小姐赏其才学,说不得加以引导,咱这濮州地界便又能出一位圣手大才了呢。”
男子冷笑的声音自院外传来。
“才学归才学,一首春诗能说明甚事?想入圣手境界,可不光止才学这么简单,饱读诗书十余载,腹中无才气者比比皆是,红儿姑娘,你此间怕是要看走眼了。”
“诶?这可不关红儿何事,乃是我家小姐的意思,小姐可欣赏这陈家公子的才学了,至于红儿嘛,小姐欣赏谁,红儿便欣赏谁,张公子,你说呢?”
“哈哈哈,当是如此,当是如此。不过红儿姑娘,本公子有一事请教,还请红儿姑娘不吝赐教。”
“哦?是何事?张公子您说。”
院外声音这时候小了几分,不过陈遥一直在侧耳细听,即便门外之人刻意压顶了嗓门,陈遥还是听了个大概。
“你家小姐……真只是欣赏这小子的才学?”门外公子是这么问的。
“那是自然,诶?张公子此话何意?莫非您觉得……”红儿声音也小了许多。
“那自然是,那自然是,鱼姑娘何等身份眼光,自然是欣赏其才学,张某无心一问,红儿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听了这么几句,陈遥大概就明白过来了。
门外两人一个是红儿姑娘,大概是来给自己送今天的吃食,另一层意思想必也是来取拿新作诗词;与之同行那位公子哥,不问可知,当是街巷故交,只不过这人是来砸场子找晦气的,他刚才不是也说,此番前来是要和自己讨教讨教……
一念及此陈遥感觉头都大了,门外两人心里有何预期他懒得去管,但院内这会子可是满满三大墙千古佳作啊!这要是被他们看见,自己可就麻烦了!
正想着赶紧找东西或什么方法遮盖一下,不想院门刚被敲响,苏满庭那家伙便二话不说去开了门。
“公子先请。”
门一开,红儿当即侧身一站,将位置让了出来,虽是能和张家公子搭上话,甚至还能调笑几句,然毕竟身份就放在那里,尊卑礼数自不能失,此番拜访,当是让张公子先行。
有人开门倒也不算意外,门外少年正是当日自马背上甩下那人,嗯……其中之一,此番再见,这少年已是恢复如初,英姿勃发,器宇轩昂,周身绫罗绸缎,与当日满嘴黄灰之相相去甚远。
苏满庭开了门这张公子也没搭理他,见红儿这么懂规矩,微微一笑,抽出腰间折扇,“啪叽”一声展开扇面,他也没朝院内观望,只是故作神秘地冲站在一旁的红儿说道。
“红儿姑娘,今日有幸遇见,既然你家小姐形容本公子诗作为虎狼之词……那本公子便露两手给你看看,品之如何,你可得如实禀明你家小姐才是。”
红儿当然懂他意思,当即抿嘴一笑,道:“公子说的甚么胡话,若是前来讨教诗词歌赋,当有佳作传世,红儿岂会瞒着我家小姐?只是不知公子今日备了几首——呀!”
红儿可没这张公子这般傲气,她对陈遥的印象也不坏,当下虽是束手站到了旁侧,然说话之间仍是不经意朝院内瞅了一眼,这当属平常,她其实倒也不担心陈家公子能否接下张公子这讨教一说,只要自家小姐高兴,那怎样都好。
想是这么想,但红儿没想到,自己下意识这一瞅,却是瞅见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见红儿话说一半突然怔住,这张公子也很是不解,但当他循着小丫鬟的视线往院内一瞟,这才愕然呆住——
只见前几日那破衣烂衫的臭乞丐,当下竟是稳坐院中台阶前,面目凝重,气度飒然,如天神临凡帝王睥睨一般正望着院门外他们二人,而在他手边的左右两面墙壁之上,更是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
张公子眼神很好,这一瞥之下便已是看出,院中墙面之上笔墨行经之处,全是诗词歌赋,且还是新作。
“啪嗒”一声,手中的折扇不觉间已是滑落。
“张、张公子……”
红儿惊叫一声,忙蹲身将折扇拾起,再一抬头,却见张公子如失了魂魄一般,颤颤巍巍地挪进院内,也不搭理其余人等,直摸到墙壁一侧,一面直勾勾望着墙上所赋诗词,一面喃喃念道。
“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
“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这行为陈遥自然看在眼里,也正是看在眼里,陈遥才愈发觉得难受,墙上百余首诗作,随便拎一首出来那可都是能耀烁古今的大家手笔,看那张公子的模样便能看出,自己这一次是真玩大了。
事实也正如陈遥所想那般,所谓真正的人间绝句,就是一直被模仿,却很难被超越,如屈原、李白、杜甫、李贺、苏轼、辛弃疾等,这些人往往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笔走龙蛇之间便能在文学诗坛留下浓墨重彩,其笔下之诗词高山阔海,巅峰日月,其思虑超拔远迈,奇才壮辞,非等闲可比。
自己呢?
自己他娘就一社畜啊!在校那些年甚至连学霸都算不上,如此竟胆敢藉着酒意大肆剽窃这些先人之笔,且不说风格迥异均非出自一人之手,要是真因此出了名,脑袋里的存货全抖完了,那岂不是要被这世间的文人给骂死,三生三世都别想翻身。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只能怪贪杯误事了。
陈遥连连叹息,果儿那小妮子喜欢,自己也没办法,本想让她高兴几天,然后再借酒装疯把三面墙给抹了,或者说不定明个下场雨什么的也是极好……
只是没料到红儿隔天便再度亲自登门拜访,拜访还则罢了,这平白无故怎的又跑出来个张公子?这人多半是喜欢那鱼寒酥,不去鱼大小姐面前抖机灵,非要跑来和自己搞什么讨教诗词歌赋,现在好了,全完了。
陈遥这一叹将魔障一般的张公子给叹回神来,他抖着右手指着端坐阶前的陈遥,半晌才抖出几个字——
“你……你……你、你究竟是何、何许人也?”
红儿这会子也从院外进来,她震惊的程度不亚于身侧的公子哥,不过倒是显得比他略为镇定,捧着扇面环视一圈,这才怯生生问道。
“陈、陈公子,这、这些……都、都出自你手?”
“我——”
“那可不?昨日我陈哥哥一壶春雪下肚便是一墙诗赋,现下这三墙佳作不过是三壶春雪尔尔,若是酒够墙广,岂会只有这区区百首?”
陈遥还未搭话,一旁的果儿已是扑闪着大眼睛、吐着舌头接上了话茬,她也看出院中这公子哥来者不善,当即表示,这还只是陈哥哥酒不够写不下了的,若想讨教,下次准备足了再来。
三墙百首,集数家之长,亘千载之久,怎么准备?
怎么准备都是一个死字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