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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梅特一走,就到了1816年的圣诞节和1817年的新年。德莱塞一家把父母从瑟梅尔达接到柏林,和谢绾一起度过了平安夜。其实谢绾的真实身份对德莱塞一家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除了德莱塞本人,其他人都把谢绾看成是德莱塞的兄弟。
只有谢绾和德莱塞自己心里明白,俩人终归还是生意伙伴关系,或者说是一种更微妙的商业依附关系。由于谢绾日渐与朝廷官员走近,虽然军衔还只是中尉,但德莱塞明显感觉到谢绾背后的阴影是他不可企及的。故而与谢绾交流时早已没有了往日的亲切,更多的是一种敬畏,就连圣诞节礼物也贵重的近乎行贿。谢绾当然也意识到,但他对此并不陌生。在职场中一步步向前时,身边总会有人落下,成熟的职场人懂得如何迅速学会与身份改变的昔日同僚处理关系,这是生存技能。
平安夜之后,谢绾又连续参加了几场权贵们的家宴,12月的最后一天,谢绾应邀到王储腓特烈?威廉四世官邸庆祝新年。
虽说是家宴,到场客人却除了王储没有其他王室成员,这也是帝王家的遗憾吧。谢绾往场中扫视了一圈,基本都是保王派青年俱乐部的一票年轻人。还有警察大臣霍恒施泰因以及几位谢绾并不认识年长者。宴会照旧是各种大吃大喝,各种新年问候、各种祝愿、各种左右邻桌的窃窃私语。
宴会之后的酒会上,谢绾不停地跟熟识的人寒暄,跟不熟的人打招呼,这种欧洲传统酒会,本来也是贵族和官僚们维护扩展个人社交圈的主要方式。如今谢绾是柏林年轻贵族和官僚中出了名的资本家,又是为数不多的工商业保王派,相比军人或者地主出身的其他人,虽然地位不算高,身份却很时髦,所以很受年轻人们的青睐。于是很多年轻人都趁着这种酒会来结识他,在这场酒会中,他身边也围着一个小圈子。正谈笑间,那几位年长者中的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人,缓步走到谢绾一圈人的旁边。
中年人满头银色卷发,相貌堂堂,穿着不算华丽,面目透露着和善。谢绾并不认识他,但周边本来跟谢绾闲聊的几位年轻官僚都立即停止谈笑,面向这位中年人微微鞠躬致意。谢绾看这种阵势,知道来人不俗,赶紧也转身正面他,微微鞠躬。中年人笑了笑,跟大家打了招呼,又跟其中认识的一两人略微寒暄了两句。谢绾陪着笑脸站在一边,看有没有机会跟谁打听下这位是谁。中年人倒是没让他久等,和别人寒暄完毕,就跟谢绾招呼道,
“谢中尉吧?新年快乐啊。”
谢绾赶忙一脸灿烂地笑着鞠躬,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中年人点点头,自我介绍道,
“我是威廉?冯?克勒维茨,内阁国务秘书。”
在英国大使馆的密信中,国务秘书克勒维茨也在中立派之列,但似乎面目模糊。谢绾在论文里查阅过,这个人的名字出现次数不多,主要出现在莱茵地区考察饥荒问题以及管理矿产及宗教事务,是位没有明确的政治立场的实干派。因此他对此人印象不深,但内阁国务秘书这个职务却是个实权派,不仅是部级官员,而且是首相管理内阁事务的重要助手,并且必然是一位世故圆滑之人——作为一位中立派官员能出现在极端保王派领袖的家宴中,也是长袖善舞之功。
正因如此,当听到这个名字时,谢绾居然有点紧张,最后只憋出一句问候,
“国务秘书阁下……祝您身体健康。”
克勒维茨咧嘴一笑,
“中尉先生,您的工厂经营得不错啊,尤其是您使用的多功能机床,让我印象深刻。据说是您发明的?”
谢绾这才想起,几周前,德莱塞跟他说有一群内阁官员到柏林枪械制造厂参观。该死,自己脱离工厂实在太久了。他赶紧回答,
“国务秘书阁下,那是我用英国产车床改装的。目前英国机床发展迅速,我与他们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包括技术交流。我也做了一些适应于我工厂新武器生产的改造。”
或许是“英国”、“武器生产”这些字眼触动了克勒维茨,他脸上浮现出惆怅,心事重重地说道,
“英国的财政收入颇为充裕,工商业起了很大作用。依您之见,政府怎么才能帮助您这样的商人发展壮大呢?”
王储家宴之上都是在朝廷供职的中高级官员或者裙带,克勒维茨也不避讳问一些宏观问题。他对英国的经济有一些了解,但其实不够深入。谢绾斟酌了下用语,先给他做了下后世对于十九世纪初英国的经济情况的描述,
“目前英国政府的税收大概是七百万英镑左右,是普鲁士的三倍。英国高税收背后是商业规模的巨大,而商业背后是大规模的工业在支撑。英国目前工业规模占到全世界的一半,而它的人口还不及法国,可以说,它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工业国。所谓工业国,就是以工商业生产为主要收入来源的国家,而非普鲁士这样,以农业税为主要收入来源。英普两国的差距,正是在这工商和农牧上有本质的区别。”
谢绾对此其实琢磨过很多次,不过他是纯兴趣爱好,并非为了解决问题,所以分析比较偏理论。他顿了一下,还是决定把自己所思所想都告诉克勒维茨,
“目前英国出口总规模,已经达到三千万英镑以上,全部为工业品,其中又以纺织品原材为主,占到了它所有出口产品的七成以上。而它之所以能够生产出这么多工业品,一是它占有印度作为原料基地,二是它历来重视海上贸易,出口渠道畅通,三是它国内纺织品生产上下游企业集中,形成了产业链和规模效应。”
克勒维茨来了兴趣,继续问道,
“印度的棉花我清楚。但什么叫产业链、规模效应呢?”
谢绾知道自己用了原来时空的术语,但确实也没有更好的词代替。既然克勒维茨问,他就解释,
“比如织布的工厂隔壁就是纺纱的工厂,纺纱的工厂隔壁就是制棉的工厂,这样原料、产品、信息调配都非常迅速,成本自然就降低了,同时,当这些上下游工厂都大规模集中在一个地区时,所有工厂都处在一个充分竞争的环境中,对成本和质量又是一个极大的优化。
另外,一旦这种相关工厂大规模聚集,一些原本少见的工厂也出现了,比如纺纱机、织布机两种机械的生产厂,以及给机械生产厂提供制造机械的机床生产厂,这也正是英国各种工业设备研发能力强的缘故。
这种集中还催生了工人和工人生活设施的集中,会诱使有更多种类的工厂和商户来到这个区域,形成扩张性的良性循环,推动当地经济繁荣。”
谢绾说得有点快,延展得也有点远,从工业推及经济。虽然克勒维茨一开始并不指望这个毛头小子能有什么见解,但他还是一字不漏地听完了谢绾的论述。
经济学在这个时代还是一种刚刚萌芽的哲学理念,远不及后世研究的那么广阔和深入。克勒维茨想了下谢绾的逻辑,点点头,联想到如今的普鲁士,就顺势问道,
“那您觉得,我们普鲁士可以采用和英国一样的方式发展吗?”
这个问题在这个时代恐怕真的只有谢绾能回答,他卖了个关子,
“不可以。也可以。”
说不可以,是因为真实历史中就确实没发生这事,而且是由客观原因造成:当前普鲁士每年财政收入三千万塔勒,接近两千万用于军费开支。十年解放战争(注1)又把积蓄给打空了。正在推行的税制改革减少了税源,但为了促进工商业繁荣,又不得不如此。政府捉襟见肘,很多前瞻性的发展无法投入,自然不可能弯道超车,只能一步一个脚印;
说可以,那是从逻辑和发展趋势来看,受这个时代科技水平和治理理念所限制,普鲁士并没有完全利用好政府职能和市场杠杆。
克勒维茨追问,
“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又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