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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月亮似乎格外圆亮。倾阳长公主携着梳茶走在宫里,这次没有谁给她带路,她却已经清清楚楚记得去仁寿殿的路。
“殿下,左右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那么夜了,殿下何必亲自去一趟仁寿殿?”梳茶紧紧跟在自家殿下身后,自己一直是个不认路的,要是在那么大的宫城里走失,自己恐怕走到明天太阳升起都未走出去吧。
倾阳长公主没有说什么,依旧一声不吭走在前面。
她有些话要同那高氏说,要是她今日不问一问,恐怕回去也是睡不好觉的。
“长公主殿下。”仁寿殿外,几个侍卫认出了她,自然不敢阻拦。
偌大的仁寿殿,从前即便也上三更宫女,太监依然在院子里忙碌的,如今半个人影都未见得。
她推开殿内的大门,高太后正颓丧地坐在大殿中间,身边的张嬷嬷似乎挨了好几顿打。
“儿臣给母后请安。”她微微福了福。
高氏此等落魄的形容她看得心里自然是高兴得很,往日里不可一世天天一副丑恶嘴脸的,自己还要一口一个母后的人,如今落到如此的田地。她本不是来瞧看热闹的人,可高氏的热闹,她还真是看得很是舒心。
她等了十七年,终于等来了这天。
“呵,你还敢来?”高太后睁大双眼,万万没想到她落难之际第一个来找她的人竟然是眼前人:“哀家告诉你,哀家还是太后,有哀家活着的一天,哀家必会东山再起。”
太后发间凌乱,面容憔悴地瘫软在地。
“东山再起?”倾阳长公主笑笑,高氏不愧是高氏,落难到如此田地还能如此大言不惭,她觉得很佩服:“太后娘娘怕是不晓得吧,设计陷害先帝发妻,进谗言诬陷临川王府,这随便一件,就足够你跌落谷底不得翻身,太后娘娘如今还口口声声东山再起,是否太过妄想了点?”
“我今日来,寻思着娘娘或许会觉得奇怪,自己是哪一步开始出错的?又怎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倾阳长公主轻笑,逼近了几步。
“我告诉你,你今日会落到如此田地,”她走进一步,蹲下身:“是因为你够蠢。”
“你若是聪明,便该晓得什么叫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当初,你万万不该放我一马。”这是实话,当初高氏没有活活将她掐死,即便同情义扯不上什么关系,她也是要提一提的。
高太后一惊,然后大笑:“对,哀家当初,万万不该因为一时怜悯,放你一马。”
“不对,你不是因为一时怜悯,”她眼眸犀利,一时怜悯?她还不配用这个词:“你料定我父皇会怀疑我母后,进而怀疑我不是我父皇的亲生女儿,我父皇当初,也是动了杀意的吧。”
“说到这个,你该谢谢我。”高太后朝她冷笑了一声:“先帝当年怀疑你是慕容氏和临川王的孽种,从未想过要让你平安长大,若不是哀家当年同先帝求情,你以为你会活到现在?”
当年,自己向先皇告发慕容氏和临川王苟且之事后,那时慕容氏已经临盆在即,那个孩子,万万都拿不掉的。那时她心想,若慕容氏生下的是个皇子,断断是不能留的。她会亲手,送那个孩子上路。
可慕容氏生出来的,是个公主,既是公主,她手上便无须沾染多一条人命,让她活下去又有何妨?
可她千千万万都没想到,当初自己一念之差放过的婴孩,十七年后,竟然有能力亲手将自己推下地狱。
倾阳长公主把玩起一旁矮桌上的茶杯:“让我告诉你吧,高氏,你才不是因为怜悯。当初,若我是个皇子,你是万万不会放过我的。但可惜的是,我是个公主。左右我父皇当年在我尚未出身便已经彻底厌弃我,你便同我父皇说,要将我送到护国寺去。那时我尚未长开,自然断不得是不是皇家血脉,我父皇自然不想我终日在他眼前晃悠,便应了你的请求。”
“可你在山路上安排伏兵,要置我于死地。我从未是个受宠的公主,父皇将我丢到护国寺去养,自然不会拨给我多少人,彼时若我不是被狼群所救,便是要彻底死在你的手上。”她倒了一杯茶,茶水凉了许久:“你怜悯?你何曾怜悯过我?之后,也不过是觉得我既是个不受宠的公主,也不可能查出当年之事。若是我查出当年的事,也万万不可能对你如何。”
“那你是如何晓得当年的事的?就算是你府上的那个容家世子,也万万不可能认得你。”高太后狠厉地看着逍遥喝茶的女子,咬牙切齿。
“你可记得那幅画,我母后留给我唯一的遗物?”她轻声说,手指轻轻磨着杯子的边缘:“那不只是一幅画,我去到了画上的地方,那里没什么人,于是我见到了容止。这些事情,都是他告诉我的。”
那幅画上的那一处场景,她本就有些印象,那不过在护国寺不远处的小林子里面,因常年严寒,寸草不生平时没什么人去过。
她想起她第一日见到那个少年,单薄的衣衫在寒冬雪地里一日复一日地在那边等她,干瘦的身体就好像下一秒就会驾鹤归西。
所幸她在护国寺一向是清修,容止毕竟从前是药师府的公子,身体底子本就很好,一番静养过后终于缓过气来。
高太后一听,当年慕容氏刚刚薨逝之际,她要着手处理许多宫中的事情,之后又要处理立后的事宜,紧接着又是怜贵妃的迅速崛起,一桩一桩的事情紧接着,她瞧见那不过是一幅画,以为画的不过是平常的雪景,自然也没有多想。
倾阳长公主仔仔细细瞧了瞧青瓷杯子,然后猛地将杯子往高太后的方向一扔。一片清脆的响声将殿内四个人齐刷刷吓了一跳。本就易碎的杯子在高太后不远处摔个粉碎,碎片似乎还刺伤了高天后的手臂。
她走过去,攥着高太后的衣襟:“高氏,你作恶多端。如今,老天爷也觉得你不配活在这世上,将抒若送到我跟前。那些你负过的,你害过的人命,你手上沾的鲜血,我要你偿还。”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高太后似乎方才被气得紧了,近看才发现嘴角有一丝血迹。如今仁寿殿被团团围住,高太后被软禁,纵然是老天开恩也不会有太医来的。
“是,我这辈子是害过许多人,我算是想清楚你今日为何会过来找我了,”高太后笑笑,笑声凄厉:“你还不知道你的母后,慕容氏那个贱人,是怎样死的吧?”
倾阳长公主一愣,一个巴掌就扇了过去:“你还敢提我母后?若不是你,我母后绝不会死。”
“呵,当年,我本是先帝的正妻,可慕容氏那个贱人不过凭借她是契丹公主的血统,不由分说便要嫁给陛下做陛下的正宫皇后。彼时,我高家无权无势,慕容氏趁人之危,我只好屈居一个贵妃之位。”高太后看着倾阳长公主的眼睛:“这些,我都可以让给她。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怀了孩子。一个正宫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在朝廷上,在陛下眼中,会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不用我说吧。”
“你不是很想知道慕容氏那个贱人是怎样死的吗?我告诉你,”高太后说:“那一夜,陛下大怒,要处置临川王府和药师容府,急急离开了你母后住的青鸾殿,你母后大悲,早产了。”
“可在你母后生下你的那一刻,是我去告诉她,临川王府上上下下百余号人,无一幸存,就连频繁出入青鸾殿的药师容府也难免牵累。”高太后笑了一声:“我拿了一条白绫给她,说只有她自裁,这整件事才可以平息,你,才可以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高太后衣冠褴褛地逼近,语气却丝毫未见愧疚:“是,你母后便是我害死的。我告诉你,若是重来一次我还会害她,还会拿白绫去劝她上吊。”
“你!”未曾留神,她又一个巴掌又扇了过去:“是我妄想了,我本不该怀着听你忏悔的心思来见你最后一面,我该晓得你不过是个人面兽心的,连畜生都不如的。”
的确,她今天来,若是她说一句懊悔,说一句对当年的手笔有丝毫的愧疚,她都会给她择一条更好的路。可自己的母后,死得如此凄惨,每一条人命,死得何其冤枉。可高氏却没有丝毫半分的忏悔之意,何其让人恼恨。
“那你杀了我吧。”高太后逼近:“你不是等这一天等很久了吗?杀了我,你就可以替你母后,替那个你还在娘胎里便对你疼爱有加的皇叔,报仇了。”
倾阳长公主一双赤红眼睛,紧紧地盯着高太后。她晓得她的母后,那个世人口中争相传颂的慕容皇后,从来便是个不惧命运的人,也最是活得开朗潇洒的人。
可那样一个人,那样秀丽端庄透彻的一个人,却死于后宫的尔虞我诈,死于丈夫的猜忌之中。她能够晓得自己母后断气的那一刻是怎样的绝望。就算是自己侥幸活了下来,又如何面对那个动辄杀了自己亲弟弟满门的丈夫,如何面对宫城里的众人?
唯有一死,才是她能够,也是唯一能够为自己的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
一滴清泪滑过她的脸颊,倾阳长公主站起身,以上往下俯视着高氏:“你很想我杀了你吧?”
她实在很想手刃眼前这个与她不共戴天有着血海深仇的人。可她的母后,到死都要保全她,保全她的名声,她担不起母后的失望。
她的母后,肯定也不想她手上沾上莫须有的鲜血。
“不过我向来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即便你犯下如此天理不容的罪过,左右你曾经救过我一命。我同你不一样,我还是很懂得知恩图报的。”她笑笑,深吸一口气:“况且我前些日子突然听闻一件事,听说生不如死比去死还有煎熬。”
“左右我母后也许并不想在黄泉见到你,做人子女的,父母亲活着的时候尽不了孝道,死后还是可以尽一尽的。”她一只手抬起高氏那个脏污的脸颊:“我觉得与其让我的双手同你一样沾满鲜血,不如让你活着,活着的每一天,都为你过去的每一天,长长久久地赎罪。”
她转过身,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差点忘了件要紧事。”
“我肯放过你,可你那养了十多年的儿子可就不一定能放过你了。刑部大牢里关着的那个,在朝堂之上公然行刺陛下的太监,说她是受太后娘娘你的指使,给他天大的胆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陛下大怒,亲自乱棍打死了那个小太监。”
高太后一惊。倾阳长公主看着眼前人青转白转红再转白的神色,觉得十分解气:“我不是菩萨心肠,陛下更不是。陛下知道你要杀他,你觉得,陛下会如何待你?”
那边高太后听了这句话,一双手原本攥着自己的衣裳,瘫软得滑到了两旁,一双眼睛晦暗毫无生气。当今陛下,虽然并非出自她的腹中,可皇帝从小养在自己身边,脾性习惯自己自然也是摸得清楚的。皇帝没有大智慧,许多事情都是极容易听人挑唆的。
可如今闪着白光的匕首在皇帝眼前闪过,皇帝自然猜不出这其中的用意,不过是以为高太后动了要除掉自己的心思。
看着倾阳长公主就要走出殿外,高太后语带颓丧:“你是怎么知道的?”
倾阳长公主背对着高太后:“你未免太过低估我,”她笑笑,语气有些好笑:“我府里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连只蚂蚁苍蝇都无法随意进出。娘娘要从哪里拿到我的玉佩?”
“不将你诓进来,你便一定会害我,这一点我还是很有信心的。”她说:“我拿了你的玉佩日日挂在朝服上,那枚玉佩若是不细看,你绝对瞧不出来。那个小太监进不了长公主府,只好从我身上想办法。”说完,她也没什么好同高氏的交情,很是决绝地走出了偌大的仁寿殿。
高太后颓丧地坐在大殿中央,长啸了几声。
回到倾阳长公主府,邢尘很是出她意料地等在府外。
出门前她有同邢尘说过今夜她将会做什么,原本临走前邢尘死活都要跟着一块去,她好说歹说费了一番口舌才将他拦了下来。
见她踏进府内,邢尘立马迎了过去:“殿下,客至。”
她深深看了邢尘一眼。着实不用多想,她在宫宴上闹了那么一出,此时如此迫切要找她的人,她倒是也能猜出个一二。
里屋,一身斗篷的妇女坐在火炉旁,眼角几分细纹倒是也掩盖不了她曾经的美貌。
瑶太妃看见倾阳长公主走了进来,从茶几上站了起身:“长公主殿下。”
“我倒是没想到,最早来见我的,竟然是瑶太妃你。”她笑笑,坐到了瑶太妃的对面:“我这茶可还不错?”
瑶太妃看向她,眼中复杂:“殿下这些年,过得可好?”
她轻轻啜了一口茶,茶品方面,还是自家的茶叶比较合她的胃口:“太妃娘娘现在才来问我过得好不好,有些迟了吧。”
“娘娘同我母后也是姐妹一场,我母后对娘娘也是真情实意的。这些年,我过周岁,我每一年过生辰,我及笄,高太后尚且也知道做做样子。娘娘却一点情分都吝惜给倾阳啊。”她笑笑,眸中却未见喜色:“我想想,我同太妃娘娘好像真的只说过两次话。一是那日九桓王殿下要纳妾,娘娘同九桓王惹怒了太后,求倾阳前去救场。”
“这一次,想必娘娘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才会大晚上的只身一人进来。何必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来骗自己?”
瑶太妃一愣。她从前同眼前的倾阳长公主并无半分交情不假,可她却从来不晓得她是如此冷心冷情之人,纵然,纵然这些年她从未联系过她,可毕竟,自己也曾经是她母后的闺中密友。
窗外的冷风吹了进来,穿着斗篷的瑶太妃觉得有些寒冷,从心底至身体的寒冷。她是为自己儿子前来的不假。
“从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是,若你有什么怨什么恨,尽管朝我报复,千千万万莫要伤害我儿。”瑶太妃看着眼前人。今夜在宫宴上此人的手段,实实在在让她吓了一跳。
从护国寺回兴州城,从流放的不受宠的公主到如今朝堂上举足轻重的辅政公主,高太后从如日中天到如今为阶下囚。不过短短数月,整个兴州城就变了天。
这等手段,这等心性,这等城府,差一分便是万劫不复。自己身在其中,这里面何其凶险她的确是晓得得清清楚楚的。
倾阳长公主冷笑一声:“娘娘的孩子是孩子,我母后的孩子便不是孩子了吗?”她看过去,眼光犀利非常:“当年我母后蒙难,后宫众人皆是要么落井下石,要么袖手旁观。若你们当初有一字半句的说情,我想我母后也不会沦落到哪种地步。”
“娘娘,当年你与我母后如此要好,这些年来,可曾梦见故人?”
瑶太妃接过茶杯的手一抖,茶杯掉落在了地上。茶杯里滚烫的茶水洒在她的手臂上,衣裙上,她的心思,却不在此。
“当年,我与皇后娘娘的确是很好的朋友。可那件事,我也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倾阳长公主笑笑,将茶杯放在桌子上:“那今日娘娘要求我的事情,我也无能为力,娘娘请回吧。”
“倾阳,你母后当年可不似你这样的。”瑶太妃眉头一皱:“就算我当年对不住你母后,这些年对不住你,你又如何能够对我儿下得去手,他也是你的皇弟啊。”
倾阳长公主换了个坐姿,她一向不喜欢人家对她指手画脚的:“娘娘抬举了,我母后当年的确是温文恭良,没成想给你们害死了。是以我觉得,似我母后那样的温文恭良自然是换不来什么好的下场,我自私又刻薄,实在同娘娘没有什么情分。”
瑶太妃一惊。她知道眼前的倾阳长公主一向很有自己的主张,却不成想如此难说话。她闭了闭眼:“殿下,我儿已经不打算同陛下争什么了,殿下还是不打算放我儿一马吗?”
“在娘娘的心中,”她打断瑶太妃的话尾:“我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吗?”
“娘娘可别忘了,眼下娘娘还欠着我一个很大的人情。”
那次在寿凉殿九桓王纳妾的事情,的确是寿凉殿大大欠了倾阳长公主一个人情。这断然是如何推脱都推脱不了的大人情。
可九桓王的脾性如何,自己自然很是清楚。倾阳长公主的手段如何,这些个把月以来自己也是有所耳闻的。
瑶太妃心想。她断然不会让自家儿子死在眼前人的手上。
她站了起身,突然就跪在了地上:“求殿下高抬贵手,放我儿一条生路。”
“娘娘这是要折我的寿吗?”她有些惊讶。外边都在传瑶太妃爱子心切,却不成想是如此的爱子心切:“娘娘跪我,我是受不起的,娘娘请起。”
可跪在地上的人却一点也不动。
倾阳长公主起身。当年慕容皇后与瑶太妃的姐妹之情宫里人人皆知,两人关心要好得恨不得天天黏在一块儿。
可出了那件事以后,瑶太妃不仅从未为这昔日好友说过一字半句的情,更是龟缩在自己的寝殿中,日日以抱病相称。即便她母妃最后唤她,她也不曾出现。
倾阳长公主起身,今日从头到尾许多事已然弄得她心口烦闷。她从未想过要对九桓王如何,即便是在应该动他的时刻,她都未曾有过任何动作。
可眼下,九桓王再待在兴州城,已经不合适了。
她俯身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雍容华贵却失去自我的女人:“若是九桓王殿下上表前往封地度日,那他对陛下,也就不会构成什么样的威胁了。”
“我府上容不下娘娘这样的贵客,娘娘喝完了茶就请回吧。”她说,说完后便踏出了里屋书房。
瑶太妃转头看向渐渐消失在实现里的背影。她似乎又看到了从前那个明媚而张扬的好友,在夜色下闻昙花。
她问她可曾梦见过故人,她自然是梦见的,夜夜都在梦见。她都在梦见,昔日好友声声责怪她为何不为她喊冤,为何不多多照拂她唯一留下来的女儿。
夜色微凉,月光却只是照着她的背影。面对昔日好友步步紧逼的质问,她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她如今口口声声说故人之女生性自私,可世人哪有不自私的?先帝自私,所以灭了九桓王满门;高氏自私,所以说什么也要除掉慕容皇后;她自私,所以可以为了自己的儿子做任何事。
到头来,她却是成了那个,最自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