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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月来,大宋汴京城里的形势有些微妙。
这是她这终于将梳茶葬礼这桩体大的心头大石落地以后,对形势风向十分嗅觉敏感地嗅出来的。
前些时日她稍稍闲下来之时还接待了嘴上说着十分担心她的铸蓝,照铸蓝的话来说呢,她此次出宫本是正经八百地带着宫女太监随行,到她一母同胞所出的亲兄长五皇子襄王殿下府上送自个儿下厨房亲自动手做的糕饼。
送完糕饼之后发觉还有剩下的,时辰也还早,便想着也到煜王府上叨扰叨扰。
刚来的时候那丫头一见到她,还一副吓得不轻的表情:“哟,我听四哥哥说你病了,开始还不信,如今见到你此番这副样子,还真是病的不轻。”
“......”她无言以对。
“说实话,”铸蓝嬉皮笑脸地拉着她做到凉亭里去:“那一日你被安芸儿刺中,一身鲜血淋漓实在将我吓得够呛,可真正将我吓得不轻的却是我四哥哥。你是没看见,那一夜你躺在我四哥哥怀里,他便是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势。那一剑直直刺进安芸儿的胸膛,刺得我这小心肝儿啊,还跟着也颤上一颤。”
她狠狠地瞪了铸蓝一眼:“刺的又不是你的心肝,你颤什么颤?”
“哎呀你是没看见,我四哥哥那气势,那气焰实在是将在场的人都吓得不轻啊。”铸蓝说着喘了口气:“话说回来,安芸儿落得如此死法,倒还真是便宜了她了,你不这么觉得吗?”
“她若活着,恐怕要承受的太多太多,死了也好。”她冷冰冰地说。
安芸儿一直是她所认识的女子里,最是妩媚娇俏的那个。她一身傲骨,从小就锦衣玉食生在繁华宅院里,她的骨子里流着高傲的血,身上穿的是整个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绫罗绸缎,原本可以是极其富贵且无忧的一生。
恐怕她临死前都未曾想明白,那个曾经最绚丽最灿烂的烟火,如何会没入尘埃?
她想她是恨她的。她的皇祖母,从小陪在她身边伴她喜怒忧愁,欢愉悲伤的侍女梳茶,两个她身边最是亲近的亲人,均是死在安芸儿的手上。她手上沾染的鲜血,她背负的那一条条人命,她一声都不会原谅她。
若她还活着,她必定抽筋扒骨也要她偿还她这一生的罪孽,偿还她这一生种的因。
可她呢?她李轻舟又会落个什么样的结果?不过是被仇恨捆绑着的,灵魂无处伸冤之人罢了。
安芸儿若是还活着,她绝不会放过她。
可安芸儿如今死了,她想她可以放过她自己。
毕竟那些在天上守护者的,在云层后的一张张笑靥,她相信他们都希望她过得好。
有句话怎么说的,生死泯是非嘛。
铸蓝这次来,她以为这小丫头不过是整日整夜地窝在后宫闫贤妃故居练芷殿中,她一个闺阁女子,又是皇室贵女,自然要遵守祖宗家法,不好到处抛头露面的,想必是闷得慌来找她解闷。
谁承想她这次来,还顺道给她讲了讲她后宫听来的前朝大事。没想到她一个后宫女子,还能够在路边随便拈来几件颇为要紧的前朝大事。
不过铸蓝那丫头,听来的自然也不过的确是零零碎碎的消息,她自个儿尚且琢磨不透,自然讲得也七零八落的。铸蓝讲给她听,自然也是讲得七零八落的。于是,她也且将铸蓝听来的这些小道消息听得七零八落的。
待铸蓝走后,她抽空捋了捋,终于捋出一个基本的形状出来。
形状上说,今年的九月秋猎安呈矣伙同契丹三部叛乱,宋帝大怒,大派宋兵联合契丹国南怀部这个契丹首部相互支援,意图围剿契丹三部。似乎这项君意已然是板上钉钉之事,任谁也无法置喙。毕竟宋帝称病罢朝,煜王监国也不是一日两日之事,宋帝居然从病榻上直起身子骨来,自然是天下都要侧目的一件体大的大事。
这事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契丹国四部天天在哪儿你争我抢的,搞得天下惶惶不安百姓流离失所,长久以往自然也会危及他们这些边疆国土,若是届时再发生什么天灾的兵戈四起,那这天下好不容易的几国鼎立状态怕是将毁于一旦。
借此机会,契丹妥帖安置安置自己国中那些这几年来一直归置一旁的事,倒也颇为是时候了。
契丹国之事自然有向外征战的大军来处理,让人意外的是,以往这些向外领兵出征之事,宋帝一直交由她那便宜夫婿煜王来处理。此次,却出人意外地,并不打算将此等美差交到煜王手上。
就连原本说好给煜王查的案,也不了了之。
安呈矣叛乱已成事实,自然没什么好查的。安呈矣本人,也被煜王斩首于姑苏山上,安呈矣叛乱这整件事,到头来却有惊无险。可宋帝却意图按压下此事,不仅在此事上处处打击煜王,还以煜王府同安呈矣有儿女亲家之嫌,意欲连坐煜王府。
铸蓝越听越觉得不妥,越听越觉得此事体大,便借口出宫来告知于她。
此事确实很是出人意料,好在她比铸蓝还要警觉,早已让邢尘去查一查此事。
想来,这几日也该有消息了吧。
煜王府,书房内。
“殿下,”周嵘暝给自家主子煜王殿下行了个礼:“禀殿下,征西的大军已然出城了。”
“领兵者何人?”堂上,煜王翻着手里的奏折,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启禀殿下,是末将之父亲自率军,前去契丹国与南怀部首领商议联军事宜。”
他点点头,颇为认可:“周老将军行事沉稳,老练深沉,自然能够担当大任。若是他领兵,本王自当也没什么旁的好担心。”
抬眼看了一眼:“既是周老将军领兵,那你收拾收拾,去跟着你父亲罢。”
“殿下!”周嵘暝一听,颇为珍重地单膝跪地,语气凛然:“末将既然是在殿下麾下效力,自当以殿下马首是瞻。况且此时殿下极需末将,末将怎敢擅自将殿下独自陷入此等虎狼境地?”
“虎狼境地?”他冷笑一声,眼神微微从奏折中错开来:“你觉得,本王应付不了这等虎狼境地吗?”
“殿下,末将并非这个意思。”周嵘暝扬声剖白:“只不过如今宫里张氏对殿下虎视眈眈,在旁还有张行使诬言抹黑殿下,殿下如今百口莫辩,陛下又丝毫不信殿下为人,末将怎敢再此时离开殿下?”
今日在朝堂之上,张行使如何巧言令色,联合御史台诸位大夫上下弹劾煜王殿下,言辞声如何激烈如何犀利,他都一直在旁看得一清二楚。纵然自家殿下迂回辩驳了几句,可张行使同几位御史便是在此事上抓住了煜王的短处全力抨击,岂是自家主子几句迂回便可当作无事的?
张行使手段高深,在朝堂上自知无法拿自家殿下如何,便在市井间传播不实谣言意图污蔑,搞得如今与王府上上下下徒增莫须有的骂名,缺缺然让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谣言上说,煜王殿下仗着权倾朝野的人脉和与军中周家交情甚笃,随时可举兵逼宫谋反,且极具胜算。市井间的小调小曲小戏,都在说他煜王如何如何在姑苏山上其实卓然,如何如何在汴京城里翻手为云覆手成雨,说得他如同天上的神仙降世那般的神通广大。
这些话一旦几经流传起来,自然而然能够传入宋帝的耳边,且又有张贵妃在宋帝耳边吹枕边风,自然水到渠成地给他们煜王府泼了一桶脏水。
那些话第一次传入周嵘暝耳中,连他自己都不自觉颤了一颤,更何况是处在舆论中心的自家主子煜王殿下?
这厢着急得近乎于急眼似的,处在舆论中心的煜王殿下却面上云淡风轻:“你在本王麾下效力,无论你离不离开,本王都会落人口舌。”
“你若是走了,旁人可以说本王将你安插在周老将军的军营里头探听消息,你不过是个首鼠两端的恶人。若是在本王身边,便可能是抄家灭族的死人。”他一顿:“本王那个父皇是个什么样的生性,又多疑得如何,你自当清楚。”
“这……”周嵘暝一惊,竟被自家主子全给噎了回去。
细细想来,煜王这一番考量也并非全无道理。
周家世代武将,他又是军功赫赫的周老将军的独子,又自小被选进宫给煜王伴读,同煜王的交情自然比旁人要深厚许多。
可他却独独忘了,煜王是什么人?他是个什么样的出身?
皇家从不相信怎样深厚的交情。
他们二人自小深厚的交情,自当被宋帝看做有意拉拢武将,并且还是世袭的武家国公,事态十分严重。从前煜王深得宋帝宠爱,也的的确确是宋帝膝下最是出色,最是能干的皇子,宋帝自然毫不察觉。
可如今,宋帝已然同他这一个最是出色最是能干的儿子生出了些许嫌隙,自然看他什么,都觉得刺眼得很。
煜王偏要在此事将他调出汴京,一来自然是想让煜王府从此事上摘得干净。这二来么,也确实是想要让他远离这一处风暴中心。
作为一个宋人,周嵘暝能够明白。可作为一个忠君的臣子,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直以来忠肝义胆效忠的主子,沦为别人射程的靶子。
“此事你确然有些多虑,左右如今父皇也不过是正当气头上,张氏自当也讨不了多久的好。”他执起笔,慢悠悠地说:“左右你父亲一人出征塞外,又年老体衰,此次契丹剿灭三部势当必行,你跟去,也好历练历练。”
周嵘暝抬头,他才想起来,自己似乎确实轮不上担心他的地步。
他是谁?他可是那个惊才艳艳举世无双又极具城府的煜王赵祈洵啊。他这样的人,作为他的臣子,他该相信他能够平步青云,能够翻云覆雨。
他状似轻松地笑了笑:“确实,是末将多虑了。末将即日便启程前往塞外,静候殿下佳音。”
主座上,他执笔批奏文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确实彻彻底底打消了周嵘暝那甚是多心的疑虑。
待那几声脚步彻底消失在煜王府的书房外,消失在他耳边。他提笔的手一顿,批奏折用的墨汁不慎滴落了三两滴在纸上。
抬首,他眸中深邃低沉,里边似乎有****般生狠,却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