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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七年的十二月初二,秋末初冬,大内禁军包围了煜王府。
年末一直是汴京城百姓休养生息的时候,熙宁七年这一年快要年尾之时,汴京城里却时不时爆出三两个震惊朝野众臣市井众百姓的消息出来,搞得汴京城大街小巷里等着卖年货的人少了,卖过冬物资的人也少了,百姓人心惶惶,朝堂上气氛诡谲,稍有不慎便是要伤及无辜的腥风血雨。
自今年九月秋猎以后,先是风光一时的双镇节度使安呈矣满门抄斩,与安氏平日里即使不过是些许勾结的朝中大臣,或遭贬黜或遭流放,更有甚者便是污名加身,断头台上丢了性命。
作为安呈矣的儿女亲家,即使是奋力剿匪护驾有功的煜王一府上下,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上,终于到十二月初二这一日,一道圣旨堂而皇之地入了煜王府的大门。
圣旨上说的是,煜王救驾有功,奈何煜王府上下伤及根本,且安氏毕竟也是煜王曾经的妻妾之一,为堵悠悠众口,作为煜王生身父亲的宋帝罢免了煜王监国的重任,特此下旨派了些人来照管,让煜王府上上下下好生修养一番。
这一道圣旨传到她耳边时她也甚是惊讶,宋帝找个什么理由不好,若是当真为自个儿儿子着想,至于让一众凶神恶煞的禁军一队一队地守在煜王府外好生勘察么?
再者,这一道圣旨下来,煜王立了功也要当做没立功,没立功还得装作有罪。这一番闹腾下来,哪里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恐怕悠悠众口更加层出不穷了吧。
不过想必整个煜王府里现下最是云淡风轻不当一回事的,也只有哪个处在舆论风暴中心的,她的夫婿煜王赵祈洵了。
“娘娘,”亭秋几步走了过来:“府外全都是禁军,奴婢听厨房的蘅儿说,如今要出府采买都要经过层层检查,如今煜王府四处,尤其是帐头和各处小厨房,恐怕都乱了套了。”
亭秋将一盘榛子酥放到她面前,她捏了一块放进嘴里。
她深吸一口气:“你亲自过去一趟帐头处,看看煜王府名下的铺子几张出了问题,几张还能够继续运营,然后在回报给我知道。”
“是。”
“对了,”她往上抬了抬声量:“邢尘可回来了?”
亭秋折过身:“回娘娘,我们的人似乎在城门处发现邢尘的踪影,想必邢尘已然进城了。”
“那便好,”她了然地点点头:“你若是见到邢尘回府,立马让他来见我。”
“是。”
算算时辰,她着邢尘去前前后后打听如今朝野上下,乃至市井民间的境况,想必邢尘也该回来了。
边上的茶壶冒着热气,红彤彤的炭火在茶壶下冒得烫红一片。她体质自小畏寒,是从娘胎里便带出来的毛病。每每入冬都未免给自家身边人添了许多麻烦,她屋里的炭火自秋末起便要时时备上,整个冬日里不曾间断过。若是吹了寒风着了凉便更加不得了了,以至于从前梳茶在她身边之时便常常提心吊胆的。
也难怪,那丫头若是还在世,做什么不提心吊胆的?
近日里她总会想起梳茶那傻丫头,每每想起心口处便时时揪成一团。
她给自己斟了杯茶,再斟了一杯放置火炉旁。
“娘娘,属下邢尘求见。”门廊外,是邢尘的声音。
她应了一声,将身上披着的披肩又拢紧了些许。
“亭秋方才才同我说你进城了,没想到那么快。”她笑笑,递过去那杯闲置在火炉旁的茶杯:“先喝杯茶。”
“谢娘娘。”邢尘接过,一口便将那小小一杯茶饮得干净。
“我从煜王那里问不出什么,也看不出什么,想必他近两日恐怕也忙得很我也不好叨扰他。”她一顿:“如今汴京城里里外外人心惶惶流言四起,宋帝态度暧昧不明朗,我让你去查的事情,查的如何了?”
“回娘娘,属下在城外见了卓叔安插在宫里的嬷嬷,”邢尘说:“是绮华殿中人。”
她冷笑一声,果然同她想的并无二致。
“绮华殿中人更好,张贵妃同此事,想必也十分有干系。”她眉梢带了些许冷意:“你继续说。”
“绮华殿侍奉张贵妃的那位宫人烛娘,说陛下近日里常常留宿绮华殿,至于同张贵妃说了什么,张贵妃似乎极其警惕,每逢侍奉陛下定是亲力亲为,且遣出众人。”邢尘说:“不过烛娘借着几次进去添灯油听见了一两句,大多都是在诋毁煜王殿下,说煜王殿下如今权倾朝野,是连先帝还在之时陛下都没有的盛况。”
“我听说,陛下是先帝过继宗室子,又要怎样承欢膝下?”她想了想:“不过张贵妃此举还真是十分了得,虽说只是在宋帝耳边吹一吹枕边风,但这枕边风吹得也十分是时候。”
邢尘跪坐在她跟前,有些不解:“不过属下甚是疑惑,张贵妃膝下仅仅只有两位公主,在这个当口同煜王争锋相对,有能够捞得一个怎样的好处?”
“呵,自然是为了保命了。”她冷冷地笑笑:“张贵妃同安芸儿关系甚笃,且交情也颇深,又与安家是亲戚。就连宋帝只下令抄了安呈矣一家,并未曾涉及其旁族,自然是要给一给张贵妃的面子。”
“安芸儿刺伤了我,煜王殿下又极其看重此事,她必然是害怕我煜王府会报复她。”
她轻啜一口茶,抬手用衣袖拭去茶几上滴落的几滴茶水。
原本她心里便是存着这个疑虑。宋帝此前在姑苏山上的态度便很是古怪,她那一夜去到主营帐之时瞧见他们父子两个并没有什么共患难之后的惺惺相惜,亦或是煜王剿灭叛军之后她也未曾看出宋帝对他这个极其出色的儿子有怎样的激赏之情,原本她还以为是宋帝劫后余生,心里还有些许后怕,内里还未曾缓过来也不是去不可能的。
煜王能够轻易调动南郊大营大军,说明煜王已然掌控了汴京城四周的军将人马。搞不好煜王那不愿打草惊蛇的顾虑在前,在自家父亲看来却不过要么想要借此机会借他人之手除掉他这个父亲,然后备受拥戴顺理成章登上帝位。
要么退一万步,安呈矣的叛军失败了,煜王便能够像现下这般打着救驾的借口从汴京城兵营处调来兵营,得来一个忠孝之美称。
这一番猜忌,这一番疑虑,她晓得自古皇帝多猜疑。可宋帝同她的这一位夫婿一共经历了多少叛乱?多少朝堂上的阴谋诡谲明争暗斗?如此细致如此周全的猜忌,若不是有人在宋帝耳畔煽风点火,如何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给煜王那么一记重创?
“还有一事,”邢尘一顿,对上了她思虑深处的眼神:“娘娘可记得在姑苏山上,娘娘携属下一同潜进营地里见了太后娘娘一面?”
“记得。”
“依烛娘的话,娘娘那一日从太后营帐离开之后,安氏不久便也过去了。”邢尘说:“是张贵妃将娘娘的行踪告知安氏,安氏才会如此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本不该过去的外邦使臣处。”
“碰”一声,她手上的青瓷茶杯不慎滑落在地,杯子里的茶水沾湿了她鹅黄色的衣裙。
她倒吸一口凉气,是一惊。
原来,皇祖母之死并不是意外。安芸儿早早地便已经想好要置皇祖母于死地,要拿皇祖母来逼迫于她。
原来,安芸儿同张贵妃一直都有联系,便是安芸儿将亲族女眷们都关在一处,好让她自投罗网。
原来,这不过是一处陷阱罢了。
她愤愤然地握紧手中拳头,脸色嗜血杀戮,一双眼眸里面,似乎有熊熊烈火在悲愤地燃烧。她一直以为皇祖母之死不过是上天之意,她没办法阻止,没人有办法阻止。
她以为她要恨的人,整件事的罪魁祸首,不过只是安芸儿一个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正巧此时亭秋疾步慌乱地拉开了门廊的门,亭秋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府上厨娘打扮的女子。
“铸蓝公主,请。”亭秋做了个请的姿势,厨娘打扮的那个女子撩开了头帘,她定睛一看,那人不是铸蓝又是谁?
“你怎么还在这儿喝茶啊,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铸蓝几步赶到了她身边,甚是饥渴地灌了整整一壶茶水:“我可看见你们府外的禁军人数可都增加了整整一成啊,且我四哥哥的兵符也被收回我父皇那儿了,如此的境况你们还能如此淡定?你们怎么回事啊?”
铸蓝难得露出一副着急的神色,皱着一双秀气好看的眉靠了过来。
“我瞧啊,我父皇这次可实在是气得不轻。都怪那个狐媚子张贵妃。”铸蓝说:“我听说啊,朝堂上与四哥哥关系好的,包括我哥哥,不是被打压就是被贬黜,场面极其惨烈。你说,父皇知不知道四哥哥忠肝义胆绝不会做这样子大逆不道的谋逆之事啊?”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忽而恐惧地睁大双眼紧紧盯着眼前人:“你说什么?谋逆?你父皇说的?”
“自然不是,无凭无据的事我父皇怎会无端猜疑?”铸蓝说:“我是听前朝后宫的人都在传的,说你们煜王府就是要谋反父皇现下才十分抵触,又是受兵符又是罢免朝中交好的,不是猜疑是什么?”
“你是说,前朝后宫嚼嘴皮子的人,已经嚼到你父皇耳边了?”
“想是快了吧。”铸蓝说,说完忽然瞪大双眼:“你不会是说……”
“若陛下只是认为殿下贪恋权势倒还好,顶多不过将煜王府守上一个半月以示警告罢了,若当真认为殿下有意谋反……”她一顿,从心底突然冒出恐惧之凉色。
纵然煜王妃这句话未曾说完便戛然而止,可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明白地晓得她究竟想说什么。
宋帝如何忌讳骑兵造反逼宫这等事情是众所周知的,张贵妃便是想借此机会离间宋帝父子,搞得个君臣离心她好坐收渔利的局面。
若是当真有人将煜王府有心逼宫造反之事传到宋帝的耳朵里,那无论他们煜王府是平静以待还是愤愤不平,都会落人口舌,引人猜忌。这等事情,他们又如何都拿不出证据证明,也不能那出任何证据。
在场的几位思量到此处都是心下一凉,连带着全身上下也不知觉颤上一颤。眼下便要入冬,所有人都不晓得,这究竟是北境寒凉早冬处南吹的凉风,亦或是眼下汴梁城中暗流涌动的诡谲凉意。
到时候,她和他便只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后便是陷入万劫不复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