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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狂妄地在荒野上刮着,刮的风响直直在她耳廓旁呼啸着。她想起一句旷古名言:风利如刀,世事无常。
眼下这风果然如刀,眼下这世事果然无常。名言说得极好,真不愧是所谓旷古的名言。
几十米开外,他就这样看向她,目光中晦涩难懂。
至少眼下她是看不太懂。
她自以为她已然十分懂他,她自以为自己已然住进了他的心里,尽管从前不懂,往后那么多日子,那么多年华,她总会懂。
可她错了,从一开始便错了,错得离谱。
眼前的人,她是他的夫君,承载了她多少关于爱情的美好想象。她想要与他一世长安,想要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眼前的人,她爱他,可她从未曾经有一刻看懂过他。
许多日子过去以后她心想,那个时候的自己太过爱他,以致于心里期望着他事事都能够替她想一想,能够为她放弃一点什么,或者能够为她多多少少做一点什么。
只是这个时候她还尚且不晓得,期望越多,心里的失望也就越多。
他缓缓朝她的方向走过来,步履之间优雅而清淡,就如同他在她心目中的一般模样。她想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啊,它果真不会改变什么,它只不过总让人以为,确实改变了什么罢了。
那些举手投足的温文尔雅,对她的每一次轻眸含笑。从前她在话本子上看那些同样的场景,话本子里的小姐们总要问一问那负心薄情的男子到底为何要舍弃她于不顾,又到底爱不爱她。如此千篇一律的套路甚是老套却也甚是受众,难怪写话本子的人百试不厌。
她从前只想着那些小姐们是不是过于愚昧蠢笨了些,先是眼睛不大好使,真真正正需要用到好眼神的时候终于没什么用,才会认识那么一个彻头彻尾的负心汉,上有搞大了人家姑娘的肚子以致于未婚先孕的,下有欺骗了姑娘感情导致人家姑娘郁郁寡欢的,直到看清人家负心汉的真面目还要问究竟爱不爱自己,负心汉如果真的爱那些被负心的姑娘的话,岂会有朝一日成为一名彻头彻尾的负心汉?
只不过同样一件事放到她的身上,她确实很像问出口,哪怕只一句。
许多日子以后她才陡然发现,这些话本子之所以叫话本子,也不过是拿来博人一笑的玩意儿罢了,万万做不得真。若是个把人将它当做真实事件来看,那生活也未免太过悲惨。
就好像直到许多日子过去以后她才陡然发现,煜王决不可拿来与话本子里薄情寡性的负心汉相比,哦不,他薄情寡性,可他还算不上是负心汉。
她从血迹斑斑的荒野上随手朝了一把铁剑,铁剑之所以称之为铁剑,是因为它铸造的材料乃是货真价实的铁片,将一撂厚重的铁片打造成铁剑,可想而知那铁剑该有多么沉重,她双手奋力地从荒野上举了起来,指尖微微颤抖着。
那一次次的颤抖里,当然也有难以置信,和终于相信的怅然。然而更多的,是那柄铁剑,它着实很重。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眼前的景色再美,在她看来都劣迹斑斑。眼下她也没什么旁的心思分出来赏景观花,可南郊此处的景色本是真的好看,花也是真的美。
“他们说你出城了,不是怕冷吗?怎么来这儿了?”他只身一人走到她跟前,语气,皱起一双本清冷的眉:“乖,跟我回去。”
“跟你回去?”她冷冷地笑了几声:“将我耍的团团转的感觉很好吧?煜王殿下这局棋下得可真够大的,从前我还不相信,现在看来,确然是不得不信。”
他看向她,一张原本就清隽的脸看上去异常苍白:“你先过来,我解释给你听。”
她是真的觉得好笑。他要解释给她听为何不这么解释,非要她过去他才给她解释,况且他自解释他的,听不听得进去在她,她现下是完全什么都听不进去。
“呵,”于是她笑了一声,眸中却全是冷意:“你觉得我还会信吗?”
他怔怔地看向她的方向,步伐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顿了下来,脸上全无血色。
双手举着的那柄铁剑直指他的心口,应该从未有人像她如今这样剑指他的,还能好端端地活到现在吧?她想。
更何况,眼下这四周看似只有他一人,连昔日里的跟班周嵘暝将军和寸步不离的季牙都不曾看得见踪影,想必是躲在了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倘若她这一剑当真刺下去了,先不说他会不会躲开,她自己果断也讨不了丝毫的好处。
荒野上未曾有半棵树遮阴,冷风自然也就无什么能够抵挡。可即便这里四处都是足以遮蔽的地方,想来她心上的冷意也不会减去分毫。
没有什么,比满心期许被人一朝掐灭更难受,难受得入骨都冰凉。
“你不相信我。”他就这样看着她,站在离她只有一柄铁剑的距离,就这样看向她。
她当然不相信他,比起他,她更相信她眼前亲眼见到的。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啊。”她天真地笑着,是从未有过的天真。日光将她的脸颊闪的晶莹,上面满是泪光::“只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呢?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她相信他,相信他相信得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的随嫁军安置在他管辖的南郊大营里。她相信他,相信他相信得他无论如何都会护她周全,将这些兵将们护得周全。
他方才一定在,他一直都在这里。可他,从始至终,都坐山观虎斗。
她觉得胸口处有些疼,且那些疼都是一抽一抽的疼,若是疼得彻底倒还好,她忍一忍便过去了,可那样一抽一抽的疼,比之他亲口对她说他绝不会爱上她的那些话听在她心里还要疼。
“然后我想,或许你从未爱过我,你说的那些话,哪些是真心哪些不是,我怎么才能看出来呢……”她自顾自地说:“我早该想到的……我们中间,隔着那么多的恩怨,隔着太多太多,怎么可能一世长安?”
她看向他,他终于让她最后一次心灰意冷,之前的每一次,她总算看得清楚明白。一直以来,她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可笑,她总算看明白,竟然是以这么多条人命为代价。
几步开外,他就这样站在春意甚浓的荒野上,风吹起他暗墨色的袍袂,冷袖轻盈,如同他们两个那一次正正经经的遇见。
她永远记得,隔着百尺城墙,城上城下,他也如同今日这般,负手而立。
鲜衣怒马,策马长啸。当时的她恐怕绝对都不晓得,他们两个,竟然也会走到今日这一步罢。
“舟儿,”半晌,他缓缓开口,看向她的眼底满是真情切意:“我没想过你会不相信我,我也没想过我们,有一天会来不及。”
“如果你觉得,一剑刺进来心里能够好受些,”他轻启步伐:“那就来吧,我不会怪你。”
一片水雾中,她确确实实看不清他的脸色,他那如鹰般的眼眸。可她能够清清楚楚听见他的话,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那般,亘古绵长。
他说,他从没想过他们两个有天会来不及。
他说,他不会怪她。
可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鲜血,她自认自己冷心冷清,却不成想她嫁的这个夫君,大宋国朝的煜王殿下,他比之她,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指尖颤抖得越发厉害,她看向他,他的眼眸中倒影出她的身影,那么小的一个,却似乎永远刻在了那里面,刻得刻骨铭心。
哐当一声响,她扔下手中的铁剑,目光低垂:“我杀不了你。”
“我杀不了你,我竟然杀不了你……”水雾满面下,她笑得凄凉,笑得何其让人心疼。
明明已经举起了剑,明明他就在她眼前。眼前的这个人,他杀了慕容迟朔,他害死了那么多她母国的兵将。满山遍野的鲜血,数不清的残尸和冤魂,那么沉重的国仇家恨……
可眼前的这个人,她想她终究还是爱他的,爱他爱得,不能眼睁睁用剑刺进他的胸膛。
尽管他作恶多端。
“我后悔我当初嫁给了你。”她朝他笑笑,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我后悔之后竟然爱上了你。”
她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那一眼,像是隔了万千年,像是看了许久,却丝毫看不进他心里。
胸口处又一抽一抽地疼,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一席话极其伤人,伤人得连她这个说出来的人都绝对十分伤,她从没想过自己能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她转身,手心止不住地抚上胸口,眼角一滴滴泪再也把持不住地汩汩滑落在她脸庞,她当下只觉得兴许是胸口太痛了,太痛了才忍不住哭了起来,
猛吸一口气,也兴许是这口气吸得太过猛了,直吸得她下一秒就没了知觉。
在身体以验证作用力形势直接与地面来个猛烈的冲突时,预料之中地面的冰凉和坚硬却丝毫没有冲击皮肤的感觉。
在她完完全全失去意识之前,一双手牢牢锁住了她的腰,鼻尖一股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想,她是该离开了。
她和她的一生所爱,她只想和他岁晏疏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