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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依霏一路走到凤来楼,视线上挑,阴云密布,雨下不止。
以前,大人们总说晴空万里天气好,她总不以为然,因为她觉得彩霞绚烂更加多彩,细雨蒙蒙更加诗意。前朝东坡先生不是说“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直到刚才,她好像有些明白了,风苦,雨苦,风雨更苦。
不过少女随之又想开了“不经历风雨,能见到彩虹?倒是才能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小镇北边的历山深处,因为持续下雨的原因,一断崖处竟然凭空多出来一条声势巨大的瀑布,如一条白练从天而降。
高山飞瀑下,必有潭水深。
瀑布底下是一座水潭,水并不太深,可能与这个瀑布时有时无有关。潭水中隐约有一两只螃蟹,横着身子,来回爬行。
四周水气弥漫,山顶细雨婆娑。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正在站在水潭边上,来回数着螃蟹的腿。
小和尚呢喃道:“两只螯,八条腿啊”。
小和尚拍了拍自己脑袋,自言自语道:“我都数过九百九十八只螃蟹了,加上这两只螃蟹,总计都有一千只了,全部都是两只螯,八条腿啊,没有一只螃蟹是六跪而二螯啊?”
“难不成是圣人数错了。不对,圣人是不是别有用意呢?那也不对啊,即便是圣人,也不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啊。”
“嗯,可能真的是圣人数错了。可见圣人也不全对,那师傅是不是也不全对呢?”
“既然师傅不一定全对,那师傅不让我下山去找那所谓半个师兄是不是也不对呢?”
站在水潭旁边的小和尚,突然想到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我是和尚,不是读书人,干嘛用读书人的道理呢?”
“不对,不对,天下道理都是相通的,相传佛祖最开始也学道啊。”
“算了,算了,不想了,反正也想不明白。”
“可遇到事情,做不了决定怎么办呢?”
“遇事不决问佛祖啊?”
“可佛祖不答应怎么办啊?”
“一花一世界,一佛一如来。如来是谁?如来可以是一花,可以是一叶,可以是一瀑布。”
“好的,这个主意不错。交给瀑布来决定。”
“瀑布,我来问,你来答,如果你同意就点头,如果不同意就摇头。”
“瀑布,你同意我下山去找那个所谓的半个师兄不?”
瀑布无语。
“小僧有苦衷啊,小僧修的是横三世佛法,可老和尚一走,没有指点小僧啊,小僧都还没有入门。那半个师兄修的是竖三世佛法,已经修行大成,修出前世佛、今生佛、来世佛三个法相。师傅说’法虽异,佛相同’,小僧想找到那半个师兄指点指点我。”
“你看你一直往下流,就算点头了哈。”
突然,一阵风吹过来,瀑布在风中竟然摇晃了起来。
“师傅,好难啊,好难啊。”
突然,小和尚哈哈一乐:“这不算摇头,不算摇头哈。这算什么呢?算什么呢?嗯,算同意后,开心地扭秧歌,对,对,开心的扭秧歌。”
不过可能小和尚自己都觉得说服不了自己,于是又给自己打气道:“师傅曾经说过,如果什么时候我能一苇渡江或者一手断江,就可以下山了。这里没有江,只有瀑布,要不和尚我一指断瀑布。算了算了,和尚又不是仙人。还是一拳开瀑吧,可和尚我还小哈,要不三拳吧。可以的,可以的,就用三拳。如果三拳打开瀑布的话,就可下山;如果不能打开瀑布的话,就暂不下山。”
小和尚说干就干,深呼吸一口气,手腕轻轻拧转。
第一拳,先用五分力气试试,试探一下瀑布下坠势头。
小和尚一脚踏出,地面上响起怦然巨响,身形如一枝床弩箭矢迅猛冲向瀑布。
气势如虹,一拳砸去。
拳头顺势穿透瀑布深处,但当和尚整个人几乎越过瀑布水帘的时候,脑袋和肩膀被瀑布轰然砸中,小和尚整个人瞬间被一冲而坠,摔入水潭,过了好一会才冒出一颗光头脑袋。
小和尚一拍潭面,身形激射而出,稳稳站在潭边。
小和尚只觉得脑袋晕沉,于是想用手摸摸自己的光头,刚要抬手,突然发现自己的肩头和胳膊火辣生疼。好在小和尚这一脉并不像南宗那一脉,吃苦头对小和尚来说是家常便饭。些许小伤,挺云淡风轻的。
第二拳,小和尚用上了八分劲道,试图以拳带人,一股作气破开水幕,击中瀑布后边的石壁。
只可惜拳头略微触及石壁,整个人就又被山岳压顶一般的倾泻水流,狠狠砸入水底。
小和尚再次从水面露头,返回潭边。
小和尚强提一口气,直直站立,屏气凝神,摆出一个从古书上看到的古老拳架,睁大眼睛,望向天空,天地之间,别无他物,唯有拳头所向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然后第三次出拳,怒喝一声,“开!”
远远望去,如一条青龙,要拳开天门。
一拳破开瀑布,拳头砸在石壁之上。
石壁顿时炸碎,炸碎无数瀑布水花。
拳意流淌,拳罡外放,拳气四射。
一道势大力沉的飞瀑,跌落至和尚身边时,如遇到一股股强大的上升气流,纷纷倒飞,历山升龙霸。
小和尚却直直往下落,如一块巨石砸入水中,水花四射而起。这一次,小和尚身躯体魄受伤更多更大,以至于小和尚都想直接躺在潭水中歇口气。
不行,不行,江湖还没有开始走,便不能吃苦?
小和尚强提一口气,缓缓走上潭边,这时瀑布又恢复下坠之势。
老和尚以前跟小和尚讲:“水往低处流,这叫流水之道;人往高出走,这叫人心之道。”。
小和尚当时就问过老和尚:“师傅,为何都是道呢?那些臭牛鼻子能有什么道?”
老和尚哈哈一乐,反问道:“那就什么?流水之佛?人心之佛?”
小和尚更是乐开了花,说道:“师傅,你是说佛太水?算了,算了,还是用臭牛鼻子的道吧,道太水,太水。”
老和尚瞪了瞪眼,然后又叹了口气,说道:“佛印,你为什么不喜欢道家呢?”
原来,佛印小和尚遍读佛经道藏,发现原来千年以来,佛道两教,有极多大道之争,最早见于大汉王朝,迦摄摩腾与诸道士论难;大晋王朝,王浮作“老子化胡经”;南朝陆修静、陶弘景对道教体系化,与佛教争论;北朝清道观道士姜斌与融觉寺沙门昙无最,对论道祖与佛祖之出世先后,此后更发生了‘三武灭佛’,佛教死伤惨烈,经书烧尽;唐祚代兴,道祖与唐室同姓,明诏道教居于佛教之上,定道、儒、佛之顺位。到了大唐王朝武宗时期,更在道士赵归真的劝说下发起了“会昌法难”。
最让佛印生气的事情,就是十多年前,神霄一脉二祖林灵素,向大嵩王朝徽宗谏言:“释教害道,虽不可灭,合与改正,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尊者,和尚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那个无道昏君竟然依奏下诏,改我佛祖为大觉金仙,易服饰,称姓氏;左右街道录院改作道德院,僧录司改作德士司,隶属道德院;改女冠为女道,尼为女德。好在这一场闹剧时间不长。
看到道藏这一记录,当时佛印就心里暗暗道:“以后见到神霄一脉的臭牛鼻子,可得好好出出这口恶气。”
佛印回答道:“师傅,为什么道家总是欺负我们呢?他修他的道,我修我的禅,各干各的,谁也不碍谁啊?”
老和尚并没有回道佛印的问题,反问道:“佛印,你遍读天下佛经道藏,你说一说道家一直以来针对我们佛家什么?”
佛印低头一阵沉思,然后回答道:“主要有两,一则是佛门自西而来,来自天竺,乃夷狄之教;道门由东土则自然生长,乃华夏之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以夷人信佛教,华人不当信。二则是道门胡乱以为我佛门流入中土,每致国家衰乱。”
老和尚继续问道:“佛印,你以为然否?”
佛印坚定地问道:“否。非然也,好事者为之。”
老和尚继续问道:“你以为呢?”
佛印望了望老和尚,回答道:“其一,佛教确实自西而来,但与我华夏之民结合甚深,开创出甚多流派,又以咱们禅宗这一脉融合最深,已成为我华夏之学。其二,并非我佛门流入中土而致使国家衰乱,而是国家衰乱后民众习我佛法,顺序和逻辑皆反了。其三,我佛门倡导‘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践行‘庄严刹土、利乐有情’、‘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使我佛门真正成为‘民之佛门’,历代高僧大德造桥修路、行医施药、赈灾救难、救死扶伤,可谓是代代相传,灯灯相续。”
老和尚说道:“道如水,禅亦如水。”
老和尚突然正身而坐,如作佛门狮子吼般,说道:“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尽是法身。仁义,道法、佛法,皆是道理。只要道理对,不用管是从那个门户走出来的,拿来用便是了。”
佛印说道:“我将无我,不负如来,不负苍生。”
想起老和尚,佛印有些伤心。
老和尚三年前走的,圆寂前老和尚微笑道:“我不在,寺庙还在;寺庙不在,佛祖在;佛祖不在,佛法在。类中之异,物中之珠。赏音有以,德邻不孤。”
佛印看了看瀑布,一转身,看着下山的路,小和尚佛唱一声:“小僧下山了”。
一路行来,小和尚一路喃喃着:“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