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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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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门那边传来匀速的脚步声,李赞从会客厅走到李去病的房间,有阵阵微风卷起长衫。

    李去病的房间,并不太大,既是卧室,又是书房。

    私塾刘先生不授课时,李去病经常会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的书桌旁,安安静静看书。

    张先生曾说:“读一等书、做二等人、享三等福;向高处立、就平处坐、从宽处行。”

    此时的李去病,正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看张先生留下的三本书,一阵翻书风围绕着俊秀神逸的少年打转。

    翻书风徐徐翻书。

    李去病徐徐读书。

    每当这个时候,李赞就会安安静静坐在门口,心境祥和。李赞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结交了一大批读书人,除了张先生,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有绕袖翻书风。

    书上的扉页,就写着一行字“有圣人言,人心向下,明日之光景多半不如今日,后日之光景多半不如明日,如此反复,每况愈下。希通过我辈之努力,让明日之光景略好于今日,后日之光景略好于明日,如此反复,天天向上”。

    李去病看到这句话,视线久久没有离开,翻书风竟然十分乖巧,也停着不动。

    值得吗?值得的。

    老话讲,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人活一世,就‘一闭眼,一睁眼’的事,最后闭眼,再睁开眼,可能就是下辈子的事情了。

    翻书风一页页翻过,光阴一点点流逝。

    李去病缓缓读出声:“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一幅幅画面映入李去病的脑海:

    一老儒生正襟危坐,手握湖笔,仿佛正在推敲文字,突然四周传来厮杀声,喧闹声中难以留下平静的书桌,老儒生徐徐收起笔墨纸砚,悄然而逝。

    两军对垒,黄沙万里,金戈铁马,有战马倒地压着一个已无生机的铠甲将军,有士兵四肢尽断依着旗杆,一位老儒生飘然而至,干戈为玉帛,生死而道消。

    一个老妪,捣衣于潺潺的溪水边,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娘,我回来了的”,侧眼一看,泪流不止。一个原本身披铠甲的青年,现在穿着一袭棉布青衫,行动矫健走过来,跪倒在地。

    两两稚童,骑着竹马绕着青梅追逐嬉戏,忽然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在问路,笑着问道:“先生你从处来,要到何处去?”突然,听到一个中年妇女声音急促说道:“快叫爹,快叫爹,快叫爹啊”,然后传来了妇人细细哭声。

    ……

    李去病正襟危坐,目光模糊。

    李赞捻着胡须,不住点头,自己孙子,拥有读书人该有的一番气象。

    张先生走前,李赞去拜望过张先生。

    李赞曾经询问张先生一个问题,读书人是应该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为天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还是应该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张先生笑答:“都不够”。

    当时李赞抬起头,怔怔看着张先生,那个青衫装束的老儒生,喃喃道:“同样是读书人,差距极大极大的。”

    大约是感受了爷爷的到来,李去病转过头,向李赞问了一声好。

    李赞说道:“十二,出去走走?”

    李去病点点头。

    院外风吹雨,仿佛就没有停过,从天明下到天黑,又从天黑下到天明。

    春雨总无情,烦也下,喜也下。

    一老一小各自撑着伞,行走于一条小巷之中。

    李去病依然是坐也坐桩练气,行也走桩练气。

    李赞问道:“你觉得是大嵩王朝好,还是大金王朝好?”

    南瞻部洲,以齐州为界,北多蛮夷,南皆教化。自古南人瞧不起北人,哪怕是北方强大的大金王朝文豪,面对南方羸弱的大嵩王朝士子,都要自认矮人一头的。

    李去病回答道:“大嵩虽是旧国,但与我们文化同宗,血水相连;大金虽是新国,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是如今,战事刚歇,百姓安居定业,生活舒适,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谁好?”

    李赞笑了笑,说道:“十二,你看,人和人的想法就是不一样,有人一心想匡复大嵩,驱逐大金;有人一心想守护大金,奠定不朽基业;有人一心想挑起战事,成就功名霸业;有人一心想平息战事,让百姓安居乐业;有人乱世入世救世,治世出世避世;……。如此种种,角度不同,出发点不一。”

    李去病问道:“那爷爷,到底应该怎么想才好呢?”

    李赞微笑道:“不用多想什么,水落自然石出。”

    不一会大雨滂沱,电闪雷鸣。

    两人缓缓行至石桥处,看见一个和尚在大雨中独坐,和尚边上有一把伞。

    李去病缓缓走过去,将雨伞放在和尚的头顶上,和尚猛然睁眼。

    僧人弯曲手指,轻轻三叩,如春雷响于雨中,如木鱼响彻宇下。

    李赞收回视线,对和尚,又仿佛对着河流说道:“人,还是要懂得变通,要不然自己会很累的,身边的人也会觉得很累。更有甚者,可能到最后身边就只有你自己,一个人都没有了。抬眼望去,白茫茫一片,何苦来哉……”

    和尚好像也在自言自语道:“地藏王菩萨发下宏大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藏王菩萨一直呆在无边的地狱之中,唯有谛听陪伴着他,于无尽的岁月之中聆听凡间的痛苦,观看地狱的苦难!”

    李赞也是自顾自地说道:“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于是他割肉喂鹰,终成正果,修成无上之金身,利用成就正果的无量功德来照亮世界万物,引领了天下佛法昌盛。他的道路并不孤单,因为追随者众多,众人皆向往之。”

    和尚面无神色,低头佛唱:“何为正果?心之所愿,愿之所成。地藏王菩萨不需要所谓正果,有理解他的谛听陪伴在身边,足矣,足矣,足矣。”

    李赞牵着李去病的手,缓缓离去,口中喃喃道:“菩萨太苦,让人绝望!”

    一道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菩萨虽苦,并不绝望!”

    “大道泥泞,崎岖难行!”

    “大道泥泞,我自独行!”

    李赞心胸间涌起一阵快意,和尚却心如止水。

    在这之前,今天早上。

    李赞坐在屋子里,考虑是去见和尚还是去见道士。

    屋子外,有一缕无缘无故的清风吹拂檐下风铃,老人仔细聆听风铃声,然后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如果风铃声响是偶数,就见和尚;如果风铃声响是奇数,就见道士。”

    叮咚。叮咚。叮咚。叮叮咚。

    第九声之后,再无声响。

    于是老人带着少年来到河边桥上。

    更早时候,昨天夜里。

    老人盘算着小镇的各路神仙,势力众多,形势微妙。

    老人不禁想起了那个谋划比自己强,修行比自己强,总之什么都比自己强的弟弟,李去病的二爷爷,要是他还在该多好啊。

    可事情没有如果,李去病这一辈人,也只剩下一二六和十二。再往上一辈,原本三人,一人不留。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至亲已逝,黯然神伤。

    回去的路上,到了凤来楼客栈附近,一个黑影蓦然窜出,原来是一条黄狗,李去病吓一大跳,不过一下就站在了爷爷前面。

    后面跟着一个声音“旺财,不许吓人!!!”

    紧接着,走出一个少年,睡眼惺惺,仿佛刚刚睡醒。少年正是昨天听书时一直睡觉的少年。

    黄狗围绕着少年亲昵打转,少年对李赞和李去病说:“爷爷,不好意思,刚才吓着你了。不过说来奇怪,旺财跟了我十几年,从来没有这样过……”

    李赞笑着说道:“没事,小伙子,我年纪大了,见得多,所以吓不着。对了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弯腰揉了揉黄狗的脑袋,起身后说道:“爷爷,我姓吕,双口吕,名天良,丧尽天良的那个‘天良’。”

    听得李去病心里一阵乐,这孩子八成是捡来的,这名字取得也太随意了。

    少年笑着对李去病说道:“小哥哥,你叫啥名字啊?”

    李去病说道:“我叫李去病,李太白的‘李’,霍去病的‘去’,霍去病的‘病’。”

    少年笑了笑:“真是好名字,既像游侠,又像将军;既能去病消灾,又能报国卫民。”

    李去病说道:“你的名字也很好啊,吕家小子,代表天地良心。”

    少年咧嘴一笑,高兴极了。

    少年弯下腰,摸了摸旺财的脑袋,说道:“你这说法,额,好,真好,极好。”

    说完,少年身边出现两股清风,一雄一雌,起于微末,雄风如雷声阵阵,声势极大,雌风如春风拂面,润物无声。顿时,少年周边雨幕倒飞,黄狗乖乖趴在地上。

    李赞抬起手来,轻轻地挥一挥衣袖,雨水凝聚成一片云彩,遮住少年。

    一位邋遢老人一闪而至,对着两人点头致谢,然后朝着周边,五个不同方位,虚点了五下,临时构建了个五行阵法。

    姓吕名天良的少年,竟然是破镜至第二境了。

    原来少年对自己名字,有些纠结,一方面觉得自己名字取得挺好,很有意思;另一方面也觉得寓意到底不太好。李去病这么说,正好把少年心结说破,所以少年顺势破境了。

    吕天良的爷爷,老人作为一教之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人破镜无数。

    有那手托紫金钵盂的佛家行者,在血流成河的汴京城,赤足持杖而行,唱着佛号破镜的。

    有头顶莲花冠的符箓道人,在乱葬岗之中,点燃往生符箓,为孤魂野鬼们引领一条超脱之路破镜的。

    有不愿出仕的前朝读书人,带着蒙学小子,登高作赋,面对国破旧山河,城春深草木,老泪纵横破镜的。

    有身披重甲、骑着骏马的将军,在己方阵型被敌军冲散,在深陷重围的沙场之中,看着身边的弟兄死的死,伤的伤,发誓要带弟兄们冲出重围仰天长啸破镜的。

    看到眼前的情形,吕安也只能说见过破镜的,没有见过这样破镜的。

    某些人做事,哪怕随手为之,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一些……

    吕安对着李赞和李去病拱手说道:“大恩不言谢。”

    李去病突然说道:“老爷爷,您怎么看都像个高人。”

    老人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手掌轻拍肚子,“可不是,个头不高,学问可高,一肚子的学问。”

    吕安带着吕天良和黄狗,回到凤来楼,将吕天良安顿好,让其调理一下,稳固境界。

    吕安自己则盘腿而坐,闭上双目,一手捧书,一手翻书,书中一幅画面慢慢闪现在眼前。

    皓月当空,星辉灿烂,老人乘坐一叶小舟,仿佛从一个狭小的洞口通过,最初很窄,越来越宽,然后豁然开朗,就好像驶出小水湾,驶入云梦泽。

    云梦泽格外平静,小舟没有任何晃动,人与舟一起沐浴在静谧月色里。

    没过多久,老人乘舟来到一座石壁处,石碑上面雕刻着古老文字。

    天底下认识这等古老文字的人绝对不会超过双手之数,老人却是此方面一等一大家,要不江湖送给自己一个绰号“吕安肚,杂货铺”。

    老人看完之后,心中大震,一盏灯笼从小舟底部徐徐升起,小舟四周顿时光芒四色,古老石碑下镇压着一个全身赤色、直目正乘、人面蛇身、浑然沉睡的怪物,不过看样子应该不是怪物本身,而像是怪物的一道魂魄。

    哪怕老人见过了无数次的春荣秋枯,那一刻内心仍是惊涛骇浪,因为这种怪物老人正好在一本奇书上见过,书中记载道:“赤水之北,有章尾山,山上有神,人面蛇身,其瞑乃晦,其视乃明”。

    老人收回视线,心情复杂,嘴唇颤抖,微微叹息,呢喃道:“真是大手笔啊。”

    (PS:截至本章,第一卷的前期布局基本已经完成,马上就会进去高潮,第一卷预计还有四十章,可能结果会出乎大家意料。请大家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