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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忽的阴下来,太阳被挡在层层云后,只在乌云边缘烫出一圈金色,早春的凛风又捎起树叶新芽,一行初生的新雁拍翅而过。
而坐在沈弥的车里,安轶和萧凌两个人都陷入了无际的沉默。
“对不起,”良久,萧凌低声说。
安轶略有些困惑侧过脸,看着她闪烁愧疚的眼神,一瞬间便懂了她为何道歉,抚了抚她的脑袋,“凌凌,不用道歉,我其实并没有想着瞒你,只是,也没有必要让你也卷到这里面来。”
萧凌的睫毛颤了颤,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安轶,说,“可是,我可以帮你。”
安轶的手一顿,而后温润地笑了,似乎眼前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你还小,能帮我什么。”
萧凌并不在乎他是否把自己当成是他的同龄人,明亮澄澈的眼中满是认真,看着他道,“那空出来的两年,我可以帮你掩饰。”
安轶闻言,如触电一般收回手,他仔细地看着萧凌,目光突然变得复杂难测。
萧凌的眼神沉静又执着。
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说,“凌凌,那个我自己会想办法,你马上就是大学生了,不要分心学习。”
“要怎么想办法?再找一个像清瑜姐姐那样帮你遮掩的女朋友吗?”萧凌反问道,“现在你还有一年实习就结束了。”
“小轶哥哥,我清楚你喜欢的是清瑜姐姐,”萧凌看着安轶,目光一片赤诚,“你可以相信我,两年之后我们就又可以在干妈面前做回亲人,一切会和原来一样。”
她想帮他,却无能为力,除了这个方法她没有其他的选择。
只是,萧凌忘了,这一切,并不在于她的选择。
“傻孩子,”安轶听完萧凌的解释,微微笑了笑,不知何处松下一口气,他眼里是照旧的温柔,“我从来没有想过能隐瞒过两年。”
闻言,萧凌惊异地立时问道,“可是你不是……”
是她冲动了,她反应过来,蓦地垂下头,掩饰那些呼之欲出的情绪。
“腾出两年,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让我妈以为我还有三年才会去,不会盯我太紧,”安轶无奈地说,唇边漫出一丝苦笑,“你觉得这次她为什么会这么匆匆赶来,我想是我爸没瞒住,让她已经察觉到一些事情有些不对。”
不仅是安巍没有瞒住,当时林清瑜也说了不少事给方茜听吧。
见他突然落寞地垂下眸子,萧凌眼中的疑惑更浓,却不敢再问。
过了一会儿,安轶解下衬衫的袖口,从沈弥的车门凹槽旁熟门熟路地摸出一包香烟,降下一点窗户,点燃烟头,“凌凌,沈弥和林清瑜都无法把故事给你说全,还是我来讲给你听吧。”
这是萧凌第一次见他抽烟,和沈弥故作风流潇洒的样子不同,安轶的浓眉星眸中带着几分感慨,俊朗的脸颊被投下了窗外的一道树影,摇摇曳曳晃动在他的眸子里,他的神色里是思念,是沉重,一举一动都带着成熟的味道,明明平静广阔不起涟漪,却点点滴滴打入萧凌心中。
也是在这个时候,萧凌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和她一起长大的哥哥,已经在外面的世界流浪了太久,太久……
久到那个带着她胡闹闯祸的哥哥,已经被遗忘在记忆的长廊里,不知去向,留她一人沿袭着他另一个身影的脚步行到至今,步步小心。
或许安轶是对的,他确实应该回家了……
安轶缓缓吸了一口烟,烟头瞬间明亮,如同绽放的烟火,然后黯淡下来,他吐出一个烟圈,开始叙说。
“我的曾祖父安廉成,原本是廉旺村里的一员,那个时候村子来了一些外地人,也带来了不少外面的消息……”
在安轶的款款叙述下,一段与廉旺村命运关联的旧时往事在萧凌的眼前铺展开来。
廉姓地主被杀,而杀他的仇家一家落败后,落魄子弟寻到了廉旺村的所在,推倒建筑后又扩进了不少附近的土地,将廉旺村彻底改造成了一个小社会,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接触到鸦片与毒品。
安廉成和当时其他几个村中年轻人嗅觉灵敏,在长期的封闭中仍未让慧识蒙尘。他们在这个小社会中看到了外面世界的缩影,银币、交易、利润、市场……
这些东西渐渐辟开了他们的眼界,勾起了他们对外界的好奇。
几个汉子便聚集在一起想出村去试试运气,那时二十二岁的安廉成已经和妻子结发六年,两个儿子都十分年幼,大儿子尚五岁,小的那个还在襁褓。可是无论妻子如果恳求,他依旧无法忍下那份跃跃欲试的冲动,见村里有能力的年轻人都出村去碰运气,终于下定了决心,毅然随着最后几个结成一道的青年人离去。
这一行人走到了当时较繁华的乌川市才发现外界的一切都并非全如自己在村庄里设想的那般。在那个军阀混乱、强豪各立、外国来侵的时代,对于一无所有、身无所长的乡野村夫来讲,这里没有桃花源,也没有东篱山。
面对这个完全陌生又危险的社会,一行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有人原路返回、有人隐入商市、有人饿死街头……
而安廉成选择了在乌川市的一个隐秘的招募处入了一个他也不太清楚的队伍。
命运就是如此这般,他身份简单单纯,拼着一身蛮力在队伍中立下几次军功,渐渐走进了上面的人的视线里,慢慢地,他开始被关注、被点拨。加上自己本身的勤奋聪颖,几番战斗混战下来,安廉成竟是一路攀爬高升。
于是,军刀舔血间,一晃就过去了十一年,待一切安定下来后,他也成为了一名显赫军官,勋章在胸,地位赫赫。
他再也不是那个乡间村野的无知人了。
但,世事难料,也许是抛妻弃子的惩罚,在最后一场战争中,一片弹片,让他再无繁衍子孙的能力。
在三年隐秘的治疗后,安廉成的身体毫无起色。终于,他不得不放弃,将目光放远到那座时时提醒自己低下身份的俊山高岭——锖山。
再回到那座村庄时,安廉成的心情无比复杂。
在他离开时逐渐热闹、人来人往的山村竟透出几分荒凉与颓败,他听着旁边下属的报告,蹙了蹙眉头。
卖血染病?他想起自己离开时尚且娇美干练的妻子,摇了摇头,家中还存几分地可以耕种,齐蓉不是那样自甘堕落的人。
只是,那时秋天,再行几步,一眼望去,却无法见几处黄穗丰景,绵雨难以浸润这干涸土地,杂草丛生却无人打理。
安廉成站在自家的地头上,心底凉了三四分。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更加难以置信。
床上那个女人脸色枯黄,眼珠上如同落了一层厚翳,露在外面的那只手臂生着溃烂脓庖疮。她无神地看着他,目光涣散,似乎是隔着层层尘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外来人。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女人突然激动地想要坐起来,挣扎着向他抬手,呜呜咽咽地叫着,喉咙沙哑却磨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她认出了他的身形,那是她的丈夫啊!
她极力地想坐起来,想仔仔细细地看看他,想告诉他发生的一切,想倾诉自己……
她的眼角蓦然湿了,眼前手臂上的脓疮提醒着她自己已经变成这个模样了,她又羞惭自卑地立刻收回手臂,紧紧地藏在被褥下,只留一双模糊浑浊的眼睛凄切地望着他。
贫困、疾病、并发症、摔倒、下身瘫痪……安廉成听着下属从附近村民打听来的消息,绝望地看着那个面目全非的女人,不敢将她和那个笑容妍妍、明丽爽辣的妻子联系在一起。
这些年,他见过了许多女人,或穿着摇曳身姿的旗袍,或穿着蕾边精致的西洋裙,白皙浅淡的妆容,盈盈高贵的气质,巧笑嫣然,言辞得体。
可是他内心最深处,还是存着那个锖山山头的村庄里性如烈阳的妻子的影子,这个影子一直半透明地存在着,被厚重的时光挤压在底部,却又在他想要对谁动心时一闪而过。
安廉成没有想到,十多年过去,竟是这般物是人非的景象。
想及此,他沉重地闭了闭眼,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身旁几个下属连忙上前虚扶一把,却还是撞上了一个人,一个十岁模样的孩子。
“你们是谁?”那个孩子在门边放下一捆柴火,警惕地看着这群和这里格格不入的人,他们的衣着是他从未见过的。
“你……是谁?”安廉成艰涩地看着这个眉眼和他十分相像的孩子,问道。
“啊,啊……”那边床上的女子浑浊的眼睛里淌出一行清泪,突然叫嚷起来,她又抬起了手,在空气中努力地像要抓住什么。
“妈,”那个孩子没有理会安廉成的问话,匆匆越过满屋军装打扮的人,来到床前,连声安抚道,“哥一会儿就回来了。”
“啊,啊……”而那个女人的视线穿过他,直直投向站在门口那个背光的人影,胸口起伏着,声音苍促,泪水更猛烈。
就让她再看一眼吧,看一眼自己这十一年未见的丈夫,如今是何模样了。
“妈,妈,你要什么?”他着急地握住她的手掌,为她抚着胸口,将她扶坐起来,在她背后垫了两个粗糙制作冒出线头的枕头。
蓦地,坐起来后,她看清了安廉成的装束,也看清了他身边簇拥的人群。
她的手臂突然无力地垂下,砸在床板上,喉咙里发出咕呼的声音,满眼苍凉。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难止。
盼了十一年,她不许家里人为他立碑,一直相信他会回来。。
她独自拉扯着孩子,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被拉去卖血,她一直都能保持清醒,齐蓉没有读过几本书,但是骨子里极其反感这样将脉中血以价格的方式送卖出去。
更重要的是,安廉成曾经心疼地捧过她刺绣时不小心扎破皮的手指,说,“阿蓉,我心疼。”
她的丈夫会心疼的。
可是,廉成,我们的孩子病了,高烧不退,我拜了佛祖给祖宗叩头,他还是一直哭着,全身滚烫,隔壁的嫂子看我们可怜借了我药罐,可家里没人下田,只靠着我织布、孩子砍柴过活,哪里有多余的钱去医馆。
廉成,那些血头瞧准了时机又拾掇人来门前问了。
廉成,对不起……
……
今日,他终于回来了。
齐蓉想到这里,突然咧嘴开怀地笑了,她半眯着眼睛,费力地弯起嘴角。在其他人眼里这面容却扭曲又可怕。
她看着向后又退了一步的那个笔直身影,眼泪蓦地盖过了所有的希冀。
可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