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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矮的屋房、布尘的家具、裂口的墙壁、欲坠的门扇……
安廉成的目光渐渐散乱,他的思绪穿过光阴,回到十七年前。
也是那张木床上,年轻的齐蓉被他掀开红艳的盖头,羞涩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灼热的视线,一身艳丽的嫁衣衬着面色透红。安廉成被喜婆亲人推搡着走近她,坐在她的身侧。
他轻轻拨开她脸侧的一绺青丝,指肚温柔爱怜地摩挲着娇嫩的肌肤,然后在喜婆的笑言催促下,与她饮尽交杯酒,将两个人的衣角系在一起……
“廉成,”发丝同结,她糯糯的声音还响在耳侧。
而他搂着她娇柔的身体,似乎是收获了世上最好的珍宝。
……
而这一切就好像一场梦,再醒来,那个妇人已再无一丝一毫当年的痕迹。
“小顺,”门口的又传来另一个虚弱的男声,只见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和一个抱着孩子的挽发女人出现,“怎么回事?”
“哥,嫂,你们快过来,妈好像不太好,”那个叫小顺的少年看着齐蓉的样子,赶紧唤着。
那个男子疑惑地看了一眼满屋子的人,听小顺连声呼唤,赶忙担心地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妈,怎么了?”
齐蓉缓缓冷静下来,止住泪水,望着他,那熟悉的轮廓,像极了她的夫。
可是,最终还是没能逃过……
那个男子握起齐蓉枯枝一样的手,“妈,今天在血头那儿排到我了,这几天让小顺去买点东西给您补补。”
齐蓉闻言,心口更是如同破了一个大洞,寒风灌进来,风刃刺骨。
就在不久前,因为自己生了一场病,她的大儿子也成了那肮脏针管下的受害者。
“师长,”安廉成身边的一个下属走上前来,打量着安廉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现在让医生来检查一下吗?”
安廉成看着床前的几人,闭了闭眼,吸了口气,轻不可见地点头。
那个下属闻言,右手一抬,从他们的身后,一下子站出了几个身高壮猛的士兵来。
这些士兵疾速走上前,两人成伙,把齐蓉床前的两个年轻人手脚死死按住,又朝安廉成方向看去,请求上级指示。
“妈,妈!”那个叫小顺的孩子奋力地挣着,使劲地扭过头向齐蓉看去。
而齐蓉也瞪大了眼,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她似乎想说什么,可是那个男人,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她。
这时,三个身着白衣大褂、戴着手套口罩的人也走了出来,他们背着红十字的医箱,从中拿出医具对两个无力招架的年轻人一一检查起来。
“你们做什么?!你们!?”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看见自己的丈夫被人拿住,连声惊叫起来,“康哥!小顺!”
“师长,您看,”那个下属见安廉成的目光投向女人怀中的襁褓,便极有眼力地上前问道。
安廉成转过眼,犀利地看向他的下属。
那个下属立刻勉强地弯起眉眼,道,“师长,我只是看那孩子可怜,不知道有没有因为父母的原因染上……”
他适时地住了嘴,没有说下面的话。
安廉成冷冷地收回视线,“那便一起检查,不要伤着孩子。”
“是,”那个下属肃正了身子,朝身后的士兵点了两个人出去。
那个女人看着人高马大朝自己走过来的两个人,一时慌起来,她用力抱紧怀里的襁褓,一步步后退,“你们,你们做什么……”
她一个女人,又如何敌过两个男人的铁臂钳制,怀中的孩子瞬间被一个穿着白衣大褂的人抢过来,“不!不!”
她疯狂地蹬踢着,头发散乱下来盖住面容,“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士兵冷酷的面容一动未动,依旧死死地摁住她的手腕。
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急促地叫着,上身用力地扑到床沿,直直地看着那挺拔轩昂的男人,凄哀恳求着。
而安廉成转过身,避开她的视线。
“啊,啊……”她的声音却凄厉地刺入他的耳膜。
为什么?齐蓉想问。
她还是无法明白,安廉成为什么会这样做,不过,很快她也就明白了。
“师长,”他身边的下属走过来,“那个叫小顺的孩子没有染上。那个婴儿,医生说暂时还看不出来,不过他的父母都……”
“带上那个叫小顺的孩子,其他的人都放了,”良久,安廉成松开紧握的手,闭着眼,话语带着一丝颤抖,“再把钱都拿出来给他们贴补着。”
“是!”
她的孩子,还来不及与她说一句话,还来不及喊一声妈,就被身边的人押出了房间。
安廉成的目光终于又扫在她的身上,带着厌弃与不屑,“这个孩子,我会好好待他,以后你就不必操心了。”
言毕,他第一个走出了房屋。
齐蓉看着他的背影,眼睛瞪大,她无法相信,终有一天自己是这样的下场!
她僵硬地转过头看着软倒在地板上的大儿子和抱着孩子如同劫后余生的媳妇,再看着那一行人如同出了蛇窟一般不肯回头的身影。
安廉成!
她在心里咀嚼着这三个字,突然想笑,笑自己蠢,蠢到为他流了十五年的眼泪。
呼吸再一次翻涌起来,有什么抵住了她的喉咙,又有什么梗在她心口,滚烫灼热的砸在她的胸膛,她死死地盯着那扇门,目光恨意滔滔。
一瞬间,她嘴角浮出一抹诡谲扭曲的笑,声音桀桀,如同地狱里的尸鬼。
“妈!”
在这样的痛声与惊呼中,黑暗倏地笼罩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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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两道长长的灯光破开黄昏的晕暗,是一辆轿车驶过,带过一阵风,钻进窗户空隙里,安轶指尖的星火红亮起来。
安轶垂下手,碾灭烟头,用还带着烟草味道的食指轻轻抹去萧凌脸上的斑斑泪痕。
萧凌在他抬起手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抬起眼帘,目光深深,“那个叫小顺的孩子,就是安爷爷?”
“是,”安轶仰了仰头,深吸一口气,吞回哽咽,“后来曾祖父把爷爷带到祁城,改了名字,对外说他一家亡尽、只余此儿。”
“小时候,我记得爷爷虽然一直性情温和,但对曾祖父却总是不愿多言,字字吝惜。只有在曾祖父提出想回乡寻一寻家人时,他提出赞同,和曾祖父长谈过一次,”安轶目光悠远,回忆道,“但是,他们什么没能找到。”
“是回乡祭祖的那一次?”
“嗯,”安轶神色静寞地说,“后来曾祖父没能熬过来,走了。爷爷那时身体不好,回来后肺病更重,我爸一直为他找医生开药,但是医生都说他意志不强,恐怕是不能挺过冬天。他走之前,只让我和我爸在他床前,求我们再去找一找……”
“是因为这样,你才这样坚持要……?”萧凌看着他,心里一阵阵地疼起来。
安轶,她从小到大就认识熟悉的大哥哥。
他也曾调皮地领着她四处闯祸,把安巍的珍藏茶叶种进土里,在安立遒的画作上涂涂画画,带着她比赛扔核桃、爬树……
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与沈弥的友情这样坚固的原因,他们本来就是同一类的人,潇洒、风流、睿智,恣意……
可是,这个本该肆意享受青春的人,十四岁时因为一场病魇,远离家乡,又因为亲人的逝去,继承责任。
“也不只是这样,”安轶看着萧凌泪眼朦胧的样子,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爷爷在临终前,告诉我们他发觉到他哥哥的家人或许还在,只是他不想告诉曾祖父。”
“为什么?”萧凌问。
“他说,他不想他们像自己那时一样,被强行捆走,甚至都来不及与相处十多年的家人道一声再见和保重。”
“我爸承诺说他会让人去打听,爷爷却依旧梗着那口气,一直看着我,我永远都无法忘记他当时的目光,就像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给了我,”安轶的神色中多了几朵伤忧,说到这里,碾灭了烟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爷爷不喜欢政治,对世事很淡漠。所以一向是曾祖父教导爸爸,他思维上也难免会与曾祖父有些相似。”
“你一定是懂安爷爷的,”萧凌眼眸盈盈。
是啊,安立遒曾手把手地教会两人写大字、作丹青,也常常向两个孩子讲述故事、精析道理。
能一直撑到安轶回国,让自己的孙子候在床前,才告知家人亲属的存在,安立遒对他父亲当年的种种行径或许是真的失望伤心透顶了。
安轶闻言,温柔地笑了笑,“我对他说,我会去那里,尊重他们,我也会努力让他们相信我,争取让他们愿意和我离开。”
“嗯,”萧凌擦尽眼底的泪水,坚定地看着他,满眼信任,“你一定可以做到。”
看着那双被泪水冲刷过后的眼眸在渐暗的车厢里明如星光,萧凌面上不可动摇,那是对他的信任。
安轶的呼吸兀地一轻,似乎是哪里悄无声息地陷下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