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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锅从天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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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夜,何良娣跟蕴才人靠在卧榻上,东偏殿里只点了一盏灯,努力营造出睡觉的氛围。奈何两个人刚刚入宫,实在是太兴奋了,叽叽喳喳地聊着天,越聊越精神。

    富春姑姑还没有从外边回来,聊了一会儿,暴雨果然从远处过来,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宁远殿温暖舒适的被窝被衬托得更舒适了,蕴才人把被子拉到膝盖上,听何良娣说着进宫以来听说的奇闻异事。

    “你听人说了咱们宫里的郑妃娘娘吗?”何良娣说完春和宫的事,又转了一个话题。

    “没有……哎你等会再说。”蕴才人听着外边地雨越下越大,有些担忧地喊了一声彩环。

    彩环是刚刚新调过来的丫头,接替被揍得浑身是伤的白苏佩芝。

    “才人,啥事?”彩环从外间探头进来。

    “富春姑姑被派去给元妃娘娘传话,怎么到现在都没回来,不会是淋雨了吧,你打一把打伞,再拿上一把,出去看看她。”

    “才人,富春姑姑不会淋雨……”彩环有些犹疑,又怕蕴才人不相信,用更加真挚的口气说,“才人,这宫里什么怪事都会发生,这都不稀奇的。”

    蕴才人自然是不相信的。

    她压根没听说过种巫术,坚持把彩环赶出去送伞。何良娣抓了一把瓜子,等蕴才人跟彩环说话,结果正好看见了那个满墙乱爬的小鬼,吓得使劲闭眼睛。

    小鬼冲她吐着舌头,努力翻着眼珠子,见她害怕,便显得十分得意。

    “鬼……蕴卿你快看,有鬼……”她使劲巴拉蕴才人,后者叮嘱着彩环穿上雨鞋,这才回过头,“啊?啊,鬼啊,咋了?”

    “没咋,你厉害。”何良娣别过头尽量不看,拾起刚刚中止的话题,继续给她讲郑妃娘娘的事。

    皇宫里,是人是鬼都容易精神空虚。本朝皇后贵妃辅佐朝政,这种情况也比较少见。多数情况下,大家闲困在自己的地盘,每天的主业是互相斗嘴,几十年如一日给对方添堵。

    逐渐全部成为语言艺术大师。

    不过到了本朝,皇后和贵妃每日忙的脚不沾地,没功夫陪她们玩儿,别的人见并不怎么有机会宫斗,遂不得不找些事情消遣时间。

    据说宫里有个郑妃,她找到的精神寄托就是……

    喜欢皇帝。

    宫里的郑妃出了名的痴情,她一定是话本看多了,每天都在脑补自己和陛下的前世今生。

    陛下御驾亲征前,郑妃熬了好几晚上,给陛下缝制冬衣,硬是把自己累趴下了。

    那件冬衣放在养心殿里忘了拿。

    郑妃在陛下离开京都后,哭哭啼啼地进到养心殿,试图睹物思人,就看见丢在床头上的新衣裳……

    开心了好几天。

    “她这是……难过疯了?”蕴才人问,从案桌上抓了一把瓜子。

    “那不会,郑妃娘娘说了,冬衣是放在床头哎,说明陛下昨夜是和衣服睡的啦,衣服是她缝的,四舍五入一下,那就等于是她和陛下共枕而眠到天明啊!”何良娣也抓了个果子,默默为郑妃娘娘的好心态鼓掌。

    “那陛下喜不喜欢郑妃娘娘啊?”蕴才人又抓了些瓜子问。

    她觉得郑妃和富春姑姑一样,都很善于跟自己过得去。

    “郑妃觉得陛下最喜欢她,那就够了呗。陛下要是很喜欢,结果唯独她一个人不知道,那不也是白搭,像她这样就很好了。”何良娣的思路很清晰,认为无论如何开心最重要。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轰隆隆的雷声里,两个人的说话声都会被盖住。

    也不知道是哪个神仙在渡劫。

    “郑妃娘娘不是熬夜累病了吗,你明天去春和宫取行李,我们是不是顺路要去看看她?”

    蕴才人想起皇后说,要去各处走动走动,便问道。

    “见不着的,她被禁足在翠微宫里了,因为趁着陛下不在,没有人允许的情况下,擅闯养心殿,还在里面哭哭啼啼的,谁也拉不走。”何良娣拿了个橘子,慢慢把皮拨开,给蕴才人分了一半。

    “晚上那个……那个厌胜人偶是怎么回事啊?”

    “皇后娘娘晚上给我的,我一开始也没认出来,还以为是普普通通的物件。”蕴才人想了想,把晚间中毒的事告诉了何良娣。

    “所以你现在有思路吗,是谁啊刚进宫就这么大的仇?”何良娣有些心惊。

    “这几日在各处走动走动吧,和我有仇应该也好解释。”蕴才人吐了几粒橘子核,淡定地解释:“我身上流着顾家的血不是,想报报仇,泄泄愤,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是皇后娘娘给你的这个人偶啊。这个人偶刚刚突然变成了皇后娘娘的样子,可真是把我看晕了。”卧榻上,何良娣抱着被子,倒在枕头上,和蕴才人脸对着脸说话。

    她花了些时间,让蕴才人来来回回讲了几遍,这才弄明白,她活了这十来年,总算是见到正经的人偶厌胜了。

    原来这所谓的“厌胜”,竟然并不是诅咒的邪术,而是让人来去自如的“载体”。果然只要是听不明白的东西,就会让人觉得很厉害。

    “皇后娘娘给这个人偶时,我还是迟疑的。现在看,皇后娘娘有点来头,竟然懂得这些”凑得太近,蕴才人感觉到了何良娣的鼻息,立刻翻了个身,仰面躺着。

    “可是,她不怕不吉利的吗……我嫂子说,厌胜是专门诅咒人的,难道竟然是假的?”何良娣有些诧异,她一早就知道,颍川士族尚巫术,几代里都与顾家接着亲,顾家又是大昭有名的……

    有名的邪门异教。

    当然在多年以前,顾家的名声并不差,只是这一切在林顾乱国之后,全部都变了。

    “假的。不是厌胜控制人,而是厌胜受它主人的掌控。”

    这么神奇,赶明也搞一个。

    何良娣听得津津有味,本还想再聊,却见蕴才人呼吸平缓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她暗自叹了口气,想明天再问问她,顾家还有没有别的后人了。

    她替蕴才人掖了掖被子,也翻过身去睡了。

    滴漏一声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响着。

    蕴才人仰面躺着,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帷幔上绣着的花朵,心里琢磨着,今天惠贵妃好像说了一句话,让她感到隐隐约约有些不对劲。

    是哪一句话来着呢……

    表面上看,是何良娣自己跑了出来,惊动了她宫里的人,进而惊动了协理六宫的惠贵妃……

    惠贵妃脾气不大好,看她不顺眼,一意孤行地想将过错推到蕴才人这。

    刚刚抓住了这么一个牵强附会的把柄,就立刻想要将她发落,而且还是直接打算往辛者库发落。

    到底是哪里不太对呢。

    母亲总说她不大聪明,如今蕴才人把事情反反复复地想,不知道过了过久,她已经听着滴漏声,慢慢地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蕴才人忽然想明白了,是哪里不太对。

    霎那间,蕴才人跌落下去,无止尽地跌落下去,进入了梦中的世界。

    大千世界,转瞬消散。

    她从地上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见到一个古旧蒙尘的佛寺,坛上供着一尊大佛,顶天立地的坐着,金身上落满了灰尘,有些地方已经斑驳脱落。

    佛面慈悲,垂怜众生。

    尽管神佛自身难保,手都断了一截,却仍旧承载众生的希冀。

    “林骦鹤谋逆,是你在背后支持的?”蕴才人听见自己的声音,她对着佛像怒气冲冲地质问。

    阿弥陀佛,这是什么道理,蕴才人从没有对佛祖有过不敬之举,甚至挺喜欢佛堂里慈眉善目的菩萨,梦里却如此疯狂。

    “武灵帝是不是你弄死的,行宫里为什么有你的印记!”蕴才人听见,自己地嗓音由于愤怒变得尖细起来,心里越发困惑,

    “朱珵烨进京勤王,也是你在支持?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的印记了!你出来啊!”

    天地良心,朱珵烨不是当今圣上的名讳吗,梦里的自己可太彪了。

    颍川的那些纨绔子弟,平日里的生活再混账,也委实不敢直呼名讳。

    佛像的衣服上,有一个红色的方印,在蕴才人的怒火中,方印泛起阵阵红光。

    一位青色衣衫的神仙从红光中走了出来,手上托着一枚方印,坐在佛祖脚下,俯视着蕴才人。

    “现在你还想帮我?你为什么见人就帮啊?你不是神仙吗,有没有原则底线啊!”

    青色衣衫的人面容模糊不清,一言不发。

    “过去这个世上,是不是还有别的神?别的仙人?你是不是从别处过来的?你真的是神仙吗?”

    蕴才人忽然想到了什么,向前走了几步,对着青衣人问道。

    青衣人听见这句话,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向蕴才人走了过去。

    一直走到近前,蕴才人忽然看清楚了这个人地模样。

    醒来之前,她心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原来是你啊,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你还真的是……

    别来无恙啊。

    她猛地从梦里惊醒,天已经大亮了。

    身边的被子整整齐齐地叠着,几乎看不出昨晚睡过一个人。隐约记得起,昨晚赵皇后凭借厌胜人偶,好像是专程来了一趟,命令何良娣搬进宁远殿。

    这样宁静的清早,窗外的鸟鸣声清脆活泼,蕴才人一时间分不清那是不是个梦。

    “蕴卿,醒了没?”何良娣人未至声先到,声音清亮。

    好的,现在可以确认了。

    她揉了揉脸,让自己清醒些,就见何良娣从门外转进来,笑呵呵地问:“快起来吃早饭吧,你看我起了个大早,可是发现了个宝贝。”

    说着话,见蕴才人已经坐了起来,便笑着出去了。

    发现了个宝贝?

    待穿戴整齐,被新调来的侍女霞丹侍奉着洗了脸,蕴才人从屋子里走了出去,见到门前院子里,那颗核桃树的土被翻开了,泥地里放着一个东西。

    走到近前才看出,这原来是个坛子。

    昨日那个鬼魂提到,洛婕妤曾埋了一个坛子,没想到今天真的被何良娣挖了出来。

    她想问问何良娣情况,看了一圈才发现,这位行动力惊人的何良娣正为别的事奔忙。

    她的侍女将行李一趟一趟运了过来,正在分拣收整。何良娣欢脱地来回跑着,将物件摆进了西殿。

    来来回回好几趟,显然已经不在意核桃树下乱糟糟的泥地了。

    蕴才人独自走上前去,蹲下身来看着土里的罐子,实话说她有些迟疑。富川姑姑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近前:“主子,这坛子要不打开了看看?”

    “你昨晚啥时候回来的啊,哦我刚睡下你就回啦了……你说这罐子打开了,会不会很难闻啊。”蕴才人的内心是拒绝的。

    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吃剩了半罐糖渍蜜饯,扔在祖父的书房里边给忘了。结果没过几日,整个书房弥漫着重重的酸臭味,不知道的还以为定国公杀人了,把尸体丢在屋子里忘了埋。

    “老奴瞧着,这罐子封的极好。宫里人说过,那位洛婕妤是个酿酒的老手,这酒的滋味应当不差。”富春姑姑显然有些跃跃欲试。

    想到酿酒的人已经……蕴才人实在不想喝。

    “你们玩儿吧,我去吃早饭。”蕴才人觉得自己一点都不饿,但是待哪儿都比待在这强。

    “才人,鬼魂从不骗人。”富春姑姑拉住她,哄孩子一样地哄着,“临走前交代这一件事,说不定另有玄机呢?”

    “你确定鬼神从不骗人?我昨天刚进门,那个吊死鬼就故意吓我。”蕴才人向来记仇。

    罐子的事先放在一边,猛然想起自己还没吃早饭,又想起中毒之后忌口的事,她连忙问道,“我今天可以好好吃饭了吧,不用再喝清粥了吧。”

    “不用了不用了,才人陪老奴一起,把这个坛子打开,老奴就伺候才人您进屋吃饭,您看这样可好啊!”富春姑姑面上笑呵呵的,心里说我才不告诉你,今天不必喝清粥了,可以喝些肉沫菜粥。

    核桃树下,落叶掉在蕴才人的头发上、脖子上。她走上前,开坛之前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就屏住呼吸。

    但愿不要太难闻。

    屏住了一会呼吸,快憋死了,她还是没有勇气闻坛子里的气味。

    “才人,没有难闻的气味的,您可以呼吸了。”富春姑姑支着下巴,拍了拍她。

    片刻之后,蕴才人小心翼翼嗅了嗅。

    坛子里没有太多不好的气味,最多只有淡淡的霉味。她伸头一看,却见这坛子里浸泡着什么东西。

    远处,何良娣正在帮忙抬第五只箱子,冲着她挥了挥手,对她喊了一声:“等下送你个礼物啊!”

    “老奴来捞出来,您别动。”富春姑姑不嫌脏,伸手把坛子里的东西捞了出来,手上立刻油腻腻的。

    坛子里的液体黏糊糊的,还微微发绿。

    那是一块石头,有一些棱角,显然被雕刻过,但已经残破了。上面有字,这种字体蕴才人似乎在哪见过,但是记不清了。

    “顾氏无辜,弑神者天收之。”

    不是吧。

    蕴才人看了看,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富春姑姑不解,看着她。

    “这是想笑死我是吗,这宫里,冤魂厉鬼哭嚎凄惨,不得转世轮回;在宫外,百姓穷困潦倒,也要咒骂顾贼。”

    “哪个不知道,八年前若不是顾国师附逆,林党如何做大,如何一个月吞并江北八州。”

    “这也就算了,宫里边,我那位表姐顾妃,哪个不骂他魅惑君王。如今我们竟然在这么一个坛子里,发现有人硬要写一句‘顾氏无辜’,不可笑吗?”

    顾氏,在大昭国曾经地位尊荣,是赫赫有名的巫族,声称自己奉天命,守护一方安定祥和。

    每一任皇帝登基,都要任命一位顾国师,事事倚重,又给予无上的尊荣。

    先皇武灵帝在位时,顾国师是蕴才人的大舅,武灵帝太子时期的伴读。

    最后,却也是挑起战乱的……乱臣贼子。

    要是真的无辜,那才是最可笑的。

    下面还有些字,字迹已经模糊了,被油浸泡得锃亮。

    石块上,还刻着另外一句话,倒是格外的清晰:“始作俑者,赵蕴卿。”

    嗯……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我不认识你你别这样。

    惊诧间,蕴才人猛然想起,石块上的这种字体,是凉州碑城几年前流行的。前些年她跟着兄长外出,逛碑城的时候,见匠人皆偏爱这种字体。

    一问缘故,才知道这是由于它“好看又容易雕刻”。

    至于这块石头,她现在也看明白了,像是哪块碑凿下来了一点,刻上了这些鬼话。

    这……八年前,她六岁,一个这么大的国家,成群的老狐狸凑在一起,个个深谙厚黑之道,各司其职。

    这得蠢成什么样,才能让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成为始作俑者,差点亡了国。

    更何况,还是个打小就不太聪明的小姑娘。

    蕴才人主要就是有些委屈,自己的名字莫名其妙被人挂在这,人还已经殁了,看这意思,应该已经投胎了。

    洛婕妤投胎要是及时,这辈子都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她这找谁说理去啊!

    混乱间,何良娣的东西收拾到一半,人已经累坏了,凑过来看热闹,正好也看到了这没头没脑的指控。

    “蕴卿,你干啥坏事了?”何良娣蹲在一边,也给整蒙了。

    “我祸国殃民了。”蕴才人自暴自弃地说。

    何良娣伸手想摸,被富春姑姑挡开了,提醒她莫要脏了手。

    看蕴才人一脸困惑苦恼,富春姑姑笑了笑,对她说道:“才人,老奴伺候过洛婕妤,她的事情,老奴或许可以讲给您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