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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洛婕妤是七年前冬天入的宫,殁于三年前的春天。”富春姑姑缓缓地说道,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低沉,不知是不是因为想念故人的缘故。
窗外又下起了秋雨,雨点一声一声地打在窗子上,过了一小会儿,寒意就漫了进来。
已经是深秋了,蕴才人想,自己昏睡了这些天,不知道门前的那棵核桃树上,叶子是否已经落尽了。
“老奴仍旧记得,洛婕妤入宫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雪,也是老奴去偏门接人进来,入宫的路上,洛婕妤问了老奴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后来才人您也问过。”
“她也……”蕴才人心里一紧,只当洛婕妤也问起了顾妃的下落,却听见富春姑姑缓缓说道:
“她在入宫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语,不像才人您这样活泼。只是到了宁远殿的门前,洛婕妤却站住不走了。她在大雪里站着,笑着问老奴。这宫里闹鬼闹得厉害吗。”
富春姑姑知道,自己又想起了那一日的场景。
在洛婕妤殁了之后的很多年里,富春姑姑时常想起她刚入宫的样子。
大雪纷飞,洛婕妤的模样很是俊俏好看,那日她披着一身大红织金呢鹤氅,脚上也是大红掐金挖云的绒靴,手上打着一把油纸伞,在宫墙边上站着不走,笑着问她那句话。
“这宫里闹鬼闹得厉害吗?您待在这里边会害怕吗?”
时隔多年,已经想不起来洛婕妤的腔调了。想必忘掉一个人,总是从忘记声音腔调开始,然后是模样,最后便是连一同做过的事,也渐渐不再记起了。
“后来老奴才发现,洛婕妤并不能看得到这些冤魂,她告诉老奴,原本她也是看得见的。前些年战乱的时候,她将分辨鬼魂的能力给了别人,老奴问及原由,她便笑着不说。”
“刚刚那个小鬼说,洛婕妤解了它的禁锢,是以小鬼可以任意游荡,这话说的可是真的?”蕴才人自然是不大相信的,她更信任母亲教的,鬼魂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游荡得太远。
“老奴并没有看见,但是那几年,洛婕妤总是坐在门前那棵核桃树下,一个人一坐就是一整日,陛下注意到她之前那段日子,几乎天天如此。可是没过多久,洛婕妤开始得宠,短短的一年里,接连晋升直至贵妃。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恩宠,洛婕妤显得很是高兴,渐渐也不去核桃树下坐着了。”
那一年,宁远殿里烈火烹油一样的繁华,让人眼花缭乱,却又稍纵即逝。在蕴才人入宫之前,这里已经有三年无人居住。
一直到去年春天,宫里有一位刘奉仪言语有失,冲撞了赵皇后,被罚入冷宫思过。冷宫的选址,就是这座荒芜已久的宁远殿。富春姑姑当时在尚衣局当差,听闻此事之后时常唏嘘不已。
数月之后,刘奉仪被赶去慈恩寺祈福,宁远殿才重新冷清下来。
“后来,当时的洛贵妃每日在尚书房研磨伴读,遇上些事也总能说上几句,常常同陛下时常相谈甚欢。”
“那后来她怎么又降成婕妤了呢?”蕴才人有点冷,伸手从床边拿了一件衣服,披在肩膀上以后仍旧发冷,便索性躺下了,将自己蜷缩在被子里。
“伴君如伴虎吧,有一日洛婕妤忽然叫陛下屏退左右,说是有一个秘密,只能说给陛下一个人听。可是我们退下之后没过一会儿,就听见屋内陛下暴怒至极,当即下旨,将贵妃降为婕妤,在宁远殿里闭门思过。”
“后来没问问洛婕妤,她说的到底是什么事吗?”
“老奴问过了,洛婕妤说,陛下做了亏心事,被她一语道破之后,这才恼羞成怒了。”
真彪,除了给她鼓鼓掌还能说什么呢。
“好在皇后娘娘仁慈宽厚,治下有方。在这宫里边,不受宠的妃子也从没有过缺衣少食,失了宠的洛婕妤关在宁远殿,一应吃穿用度皆按规矩来,日子倒是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总觉得这位姐姐还得作死一回,不然为什么听鬼魂说,她殁了的时候何等凄凉。
“后来,郑妃娘娘入宫了,颇得盛宠,如日中天。入宫的时候封的还是美人,短短半年时间,就升为了郑妃。原本,陛下还想赐一个吉利的封号,可是封号赐下去以后,郑妃娘娘大病一场。洛婕妤在宁远殿里告诉老奴说,郑妃娘娘的姓氏可以保命,只要不乱起封号,这事就能过去。”
“失宠之后,洛婕妤重新坐在核桃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天,有的时候靠在树上睡一会儿,谁劝都不听。”
“待她说过那句话之后不久,郑妃娘娘的封号真的被收回了,听人说是钦天监的监正也说了同样的话,还说郑妃娘娘不可多见外人,是以娘娘时常待在翠微宫,很少出门来。”
“所以那前天过来看我是不是很反常,会不会是别人……别人装成了她的样子?”蕴才人说着,更觉得后背冷飕飕的。
“也没准,不如小主早些休息,明日去拜访一下郑妃娘娘?”富春姑姑建议道。
“先把洛婕妤的故事讲完啊,她后来怎么了?”故事只讲了一半,睡觉是不可能睡觉的。
“洛婕妤去世前不久,她去了一趟翠微宫。那时她还带着禁足令,按理说是不允许出宫去的。那一日郑妃娘娘主动派人来请,还说出了什么事,她替看守一应承担下,说着便带走了洛婕妤。”
“洛婕妤也跟她走啊。”听上去来者不善,洛婕妤胆子可真大……
“洛婕妤坐在核桃树下,见郑妃娘娘亲自过来,笑着跟她说,你终于来了。说完便拉着郑妃娘娘的手,有说有笑地出了门。有郑妃娘娘在,守卫没敢拦着,便去叨扰了陛下。”
女孩子的友谊,真是让人费解极了。
“结果陛下一听郑妃去见洛婕妤,吓坏了一样,从尚书房奔了出来,一路往翠微宫跑去,身边的梁公公追都追不上,愣是闪了腰。”
两任宠妃凑到一起了,给谁都挺头秃的。
但是也不至于跑这么快吧……
“结果洛婕妤说了没两句话,就回宁远殿里了,老奴没跟着,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陛下慌张冲进翠微宫,却正好见到郑妃娘娘她……自缢了。”
“不是前天还来看过我吗!”蕴才人惊了一下,随即便想到这是又救回来了,便又问道:“那郑妃娘娘有没有说,洛婕妤跟她说了什么?”
“郑妃娘娘当时哭哭啼啼,什么都不愿意说,当时又生了一场大病,醒来之后便不再哭闹了,对陛下也是十万分的好,陛下也严禁宫里的人再提及此事。”
“那咱们小声点说。”总听人说隔墙有耳,宫里到处是陛下的眼线,蕴才人觉得有点心虚,忙提醒富春姑姑。
“无妨,又不是同郑妃娘娘本人说。宫里的人闲来无事也时常说起此事,只要不闹出动静来,就没有人来搭理。郑妃娘娘大病昏迷的时候,陛下来了一趟宁远殿,却不似兴师问罪,仍旧屏退众人,与洛婕妤坐在院子里,两个人说了许久的话。我们站在远处,听不到内容。”
突然觉得……这个故事每次缺失的都是关键情节哦……
“陛下走后,便下了一道旨意,让宁远殿内的一应人等皆去别处当差,只留下洛婕妤一个人。要不人人都说,圣心难测。明明走的时候也和颜悦色的,却还要下这样一道旨意。洛婕妤却还笑着安慰老奴,说她来这里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也该如此了。”
蕴才人听着,却总觉得这道旨意并不是简单的惩处。更像是……清空了宁远殿,让洛婕妤在这里做点什么事,而没有旁人干扰。她这样想着,便接着往下听。
“一个月以后,洛婕妤就殁了。”
哈?
蕴才人懵了一下,刚刚居然是自己想多了。皇帝就是皇帝,喜怒不形于色,果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揣测的。听完了洛婕妤的生平,又想了想土里埋着的那个罐子。
嗯……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小姐姐,梅卯冰在天牢里哭的可伤心了。”小鬼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钻了出来,倒挂在房梁上说。
“他是凶手,他哭啥,我被来了一刀疼的要命我说啥了。”蕴才人随口敷衍道,心里仍旧想着,是不是应该找个鬼来问问,兴许知道的更多呢。
“他行凶的匕首,可是郑妃娘娘的哦。”小鬼把脑袋从脖子上摘下来,拿在手里,头上的嘴巴仍旧一开一合地说着。
“你咋知道的?”蕴才人拍了拍枕头,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问。
“我刚刚去了一趟大理寺,大理寺卿加班到现在,已经困得哈欠连天了,刚刚还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我走的时候,大理寺卿睡饿了,正喊小厮给他买一份东市的煎饼果子。”说得很像真的,但是用小鬼阴阳怪气的腔调说出,总觉得这是在给她编故事。
“小姐姐,那把匕首可是陛下的御赐之物哦,现在大理寺卿正在拼命猜测,是不是陛下想杀了你,他到底应该怎么判梅卯冰比较妥当。”小鬼一翻身,坐上房梁,又翘着二郎腿躺了下来,仍旧阴阳怪气地说。
“你认识路不,天牢咋走你能给我带路吗?”蕴才人心中犹疑不定,挣扎着坐起来。
“才人不可莽撞,大内戒备森严,天牢戒备跟皇宫大内一样森严,你怎么过去!”富春姑姑原本在一旁听着,眼见着自家主子一个一个都在作死,想起当年的洛婕妤,便觉得自己更有必要规劝一下。
“我认识哦,很熟的。而且我说话,那些瞎子也可以听见,可以帮你引开注意。”小鬼无视了焦虑的富春姑姑,继续用一种慢吞吞的、抑扬顿挫的滑稽腔调说。
“那我过几日叫你,我……”蕴才人刚说到一半,就听见富春姑姑异常严厉的声音。
“才人!陛下是不会下令害你的!不可行事莽撞!”
说得太饱含感情了,差点听不出来这也是场面话。陛下想干啥,你怎么可能知道。蕴才人默默在心里想,对富春姑姑的话不以为然。
“宫人不可擅自离开紫禁城,否则会累及我们整个宁远殿伺候的人!”富春姑姑更焦急了。
“没事没事,我学过遁形术,趁着夜色出门,只要不站在灯底下,就不会被人发现。”蕴才人被吓了一跳,赶快安慰了一句。
“现在就走呗,干啥非要过几日啊?”小鬼换了个姿势,侧卧在房梁上,俯视着这宫里难得两个“不瞎”的。
“哦,遁形之术我还没学明白,你等几日我再学学。”这话说来颇为害臊,蕴才人厚着脸皮,装作满不在乎地说着。只见富春姑姑仿佛被芷萝附了体,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熄灯的时候,富春姑姑仍旧气呼呼的,就连帮她掖被子的动作也大开大合的。
富春姑姑走后,房梁上的小鬼仍旧没有离开。
一片昏黑里,小鬼忽然说:“你再不动作快一点,梅卯冰就要被腰斩了。我看着他的确很无辜,好歹是为了杀你而死,四舍五入一下,他可就是为你而死,你真就不管管啊?”
你可真是个逻辑鬼才。
“话本子里,你要是救了一个蒙冤的太医,这个太医日后可就是你的死忠粉了,你想干什么都有这么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来帮你。”小鬼继续循循善诱。
“那是话本,还有你能不能先睡觉,我现在可是病号,就算要去救人,也得等我先养伤吧。”
“那个匕首上,刻着三个字,你要不要知道刻的是什么?”小鬼没离她的抗议,又问了一句。
“嗯。”给你个冷漠的回复你自己体会一下我的小情绪。蕴才人实在被这个小鬼烦的不行,她就是想好好睡个觉,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
“顾念臻。”
嗯?喊我母亲的名字干嘛,顾念臻是你喊得吗?
愣了一下,蕴才人这才反应过来,惊得翻身坐了起来:“你再说一遍,什么玩意?你意思是匕首上刻着我滴亲娘的名字???”
“终于听明白了,笨蛋。”小鬼嗖的从房梁上跳下来,蹦蹦跳跳地跑到蕴才人的箱子跟前,把她的咒符教辅书翻出来。这个小鬼有些稀奇了,除了大多数人看不见它,它的声音可以被人听见、它自己也可以触碰到阳间的东西。
这些莫非都是洛婕妤的手笔?
蕴才人困意全无,披衣起身从小鬼手中接过书本。
“你聪明一点,学得快一些哦。不然梅卯冰真就被判腰斩了。”
“啥时候斩?”
“我在大理寺卿的桌子上看见了判决,就看他老人家啥时候下定决心把文书上交了。这些天大理寺卿一直没回家,说是此案证据不足,还在找证据。”
那应该还有几日。
蕴才人低头看着自己熟悉又陌生的教辅书,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求知欲,她霸气侧漏地冲着小鬼吩咐:“给我点灯!”
小鬼高高兴兴地“哎”了一声,帮她拿了个炕桌过来,捧着灯唰得一点,屋里登时亮了起来。
一张惨白的脸出现在窗外,直勾勾地瞪着屋内,眼珠子向外凸起,看起来怒目圆睁。灯点亮的一瞬间,屋内的一人和一鬼皆看见了,惊得差一点打翻了油灯。
那人却一转头,消失在夜色当中。
“这这这这谁啊!!!”蕴才人吓得“啊”的一声尖叫,富春姑姑立马冲了进来。
“不不不不认识啊谁啊这么吓人,吓死我了!!!”小鬼吓得跳上了炕桌,根本意识不到它既不是人,也没可能死第二回。
富春姑姑没看明白他俩在玩儿什么游戏,只看见原本躺好的蕴才人正披着被子,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样,面前放着个炕桌。
炕桌上有一本砖头厚的书,一边还点着油灯,也不怕油洒了烧了屋子。
她登时明白了自家才人被这小鬼给带坏了。
“你,出去!”富春姑姑忍无可忍,拎着小鬼的耳朵,将它顺着窗户丢了出去。
关上窗户,又将窗户锁好,富春姑姑回过头来,却发现屋子里蕴才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四处看了一大圈,仍旧不见一点踪迹。
“才人?才人你在哪?”
富春姑姑有些焦急地喊着,满屋子转着圈,心里犹豫到底要不要惊动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