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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月前的正午,杀山正厅之内,居中一张大椅上,端坐个蒙着面的人,那人背部佝偻,尽显老态,在日渐回暖的天气里披着一块硕大的虎皮大衣。
他慢慢抬起头,露出了鹰钩一样锐利而锋寒的鼻梁,其上再是黑亮有神的眼睛,与干枯惨白的眉发不太相衬。
大椅下方,摆放了九张红色大木凳,自左而右分为两列。其上坐着九人,皆怒目而视。那居中大椅上的垂暮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有人立马迎上去扶,被他挥手挡开,他看向空荡荡的第九尊木凳,问道:“老九的事情查清楚了吗?”其声音苍老衰微,仿佛吊了几百年老命一般,毫无生气。
待得片刻,一手持长鞭,肤色奇黑的壮硕男子走上前来,莽声道:“回山主,现在还不知,但当和一名叫李青十的少年有关。”这人是杀山的第五把交椅——鼎,外号杀山豹,最是暴躁易怒,一身横练功夫出神入化,手上气力足可裂石断金,也是玄赤上境的高手。
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令人闻风丧胆的洪鼎,此刻却脸色恭敬,在这垂暮老人面前谦卑到了极点。
不为别的,就为这垂暮老人是杀山史上威名最盛的山主,柳生偠。哪怕他已经老得说话都没什么力气,那也是柳生偠,是少数还活在世上的传奇。
柳生偠微微皱了皱眉:“李青十?”他苦苦思索,似在搜索脑海中的人物。
洪鼎看了一眼身边的第四把交椅杀山雕芦正帆,给了个眼色。他虽负责调查这件事情,但说话并非自己的强项。
芦正帆会意,起身说道:“回山主。这李青十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出来的人物。一开始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自其通过了常湖宫的观剑试炼,并拔得头筹之后,才算有些好坏参半的声明。”
“常湖试炼头筹?”柳生偠有气无力道:“这可不容易。看来也是个有些本事的年轻俊彦,所以他现在是常湖宫的人?”
“李青十虽通过常湖试炼,但并未加入常湖宫,据说现在是要加入长离学院了。”
柳生偠继续皱着眉头:“有些意思。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竟然连老九都不是对手?我可听说老九这次可带了数十个人,这可是很久未有的大手笔了。”
“我杀山威名,竟堕于一名少年之手?”柳生偠呵呵两声。
芦正帆偏头看了眼柳生偠,见他一言不发,心里蓦地打了个寒颤,看向洪鼎。洪鼎头上渗出一丝冷汗,用余光看到柳生偠两只眼睛,不悲不喜,仿若一潭死水,他也心中恐惧,紧闭双唇。
杀山正殿中一片安静,浓郁的杀气似在升腾。
芦正帆硬着头皮,试探着说道:“山主,这李青十本身没什么本事,但他那个剑侍修为高绝,绝不在老九之下。况且现场还有长离学院剑道痕迹,或许是长离学院有人在暗中保护。老九的死,和长离学院脱不了干系。”
见柳生偠没有说话,芦正帆大着胆子再次说道:“这李青十似乎还和常湖那位叛出门去的蕴稽真人关系颇深,想必……”
他话没说完,就见柳生偠在听到“蕴稽二字”的时候霍然转头,目光死死盯住自己。
感受到眼前的威势,芦正帆有些喘不过气。
“委托人是谁?”柳生偠问道,声音似乎一瞬间年轻了好几十岁,语气有些急切。
芦正帆和洪鼎对望了一眼,不敢直接说出口中的名字,便上前几步,示意柳生偠低头,然后附耳说了。
柳生偠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伸出手帕,擦干净嘴角的鲜血,然后坐在椅子上。
“呵,老九很好,这委托人居然也不告诉我。”
叶落可闻的堂上瞬间涌出阵阵跪倒之声:“山主息怒,保重圣体!万福金安。”
柳生偠闭目说道:“无妨。没什么本事却杀了我杀山第九把交椅,还能通过常湖试炼,这李青十没那么简单。老四随我来。”说罢颤巍巍地站起身,转身离开。
芦正帆闻言,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搭上柳生偠的手,搀扶着一起离开。
二人身后一片安静,满堂人伏地不敢动弹。
杀山后院,有一处布庄。
布庄里,提着篮子的少女,梳着娇俏的麻花辫,从篮子里拿出各色的丝线,放进眼前的织布机,嘴里哼着动人的歌谣。
少女身后放着织好的满满一地衣物,手上还拿着两根彩色的发带,一根束在头发上,一根扔向天边,阳光照射得发带发出温暖的彩芒,她微微一笑,美好的春光便涌进了小小的梨涡。
“小鹿溪啊,小鹿溪,又在织衣服!”
头发花白的柳生偠松开芦正帆搀扶的手,然后把小女孩架在脖子上,围着布庄跑了半圈,衣服四散在地。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芦正帆才能看到在柳生偠脸上几乎已经绝灭的笑容。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柳生偠才能充满活力,看起来无一丝老态。
“爷爷,你把鹿溪的衣服都打翻了!”少女从柳生偠的脖子上跳下来,气鼓鼓地坐在地上,嘴唇撅得老高,瞪着眼睛道:“你赔。”
“好好好,小鹿溪,爷爷肯定赔你两筐、三筐,赔你数不清的衣服、布料。”柳生偠掐着花白的胡子,忽然扭了扭腰,扮了个鬼脸,“小鹿溪,别生气了,你看爷爷给你变鬼脸。”
少女琼鼻微耸,拧着个脸,转头不看,忽又忍受不住,“噗哧”笑出声来,“丑死了。”她娇嗔道。
柳生偠哈哈大笑,又抱起少女,在布庄里疯跑。
芦正帆看着柳生偠,觉得山主的身体也并非想象中那么遭,但这番话他自然是不敢说出来的。
“小鹿溪啊,小鹿溪,九爷爷死了哦。”柳生偠忽然停下来说道。鹿溪头也不抬,只顾摆弄头发上的发带。
“嗯。”她轻声道。
说罢,她又扭在柳生偠的脖子上,撅嘴道:“爷爷真讨厌,有事才来看鹿溪。这次鹿溪可以做多少件衣服呀。”
柳生偠把鹿溪抱在手上,凑近耳边,轻声道:“想做多少做多少。”
鹿溪眼睛一亮,把装丝线的篮子一抛,漫天的丝线四散飘扬,布料清香萦绕不绝,渗进了鹿溪的衣裳。
她接过柳生偠手中的纸条看了看,又坐下来低头织着衣服。
芦正帆欲言又止,却见柳生偠看了自己一眼,做了噤声的手势。两人一起走出布庄,带上了门。
柳生偠站在庄外的土垄上,花白色的头发垂到足底,他缓缓叹了口气,开始蹲着看蚂蚁。
他一脸含笑,看蚂蚁忙碌地行进,看了好久,他忽然又伸出手去,一只一只地捻死。
“山主,风寒,回去了。”芦正帆给柳生偠披上了虎皮的大袍子,搀着他开始沿土垄返回。
这天傍晚,一个扎着麻花辫,穿着灰色麻布衣服的少女,蹦蹦跳跳地从杀山跑出来,手里还拿着剪刀和各色的丝线。
“鹿溪小姐,要多回来。”有人说道。
小女孩眯着眼睛,点点头,开始向着柳生偠纸上写明的地点前进。
然后她到了永州城,开始找一名叫做李青十的少年。
然后她发现,似乎整座城市里的人都和她一样在找着这个叫李青十的少年。
她来到长离学院门口,想要加入长离学院,然后就可以在里面等着李青十进来。却被告知长离学院暂时没有招收新人的习惯,叫她下半年再过来。
她没有办法,只好在周围找店家入住。可周围的店家见她小姑娘家家的,年纪太小,都不肯给她开一间房。
她气鼓鼓地迈着步子就想回杀山,却又觉得这样回去有些难堪,便打消了念头。
最终在永州城内一处河边找了个桥洞住下。桥洞内空气潮湿,恶臭四溢,她天性喜洁,自然很不适应。只几天时间,篮子里的丝线就全被自己用来做了新衣服。
可这新衣服刚一做出来,就被四溅的河水和泥土弄得又脏又臭,她瘪着嘴巴,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人家还没吃饭,肚肚好饿。好冷,人家的新衣服也刮花了。”
“臭死了,臭死了。”她含着眼泪,嘴里喃喃,抱着双腿,蹲在一边。
这倒引得好多行人驻足,有些好心的还给了她吃的和衣物。她统统没吃。“爷爷说了,不能随便吃别人的,用别人的。”
“李青十什么时候来啊。”
她在心里盼望着李青十早点来,只觉得李青十来了自己就可以吃饱穿暖,可以在干净的房间里做好看的花衣服,虽然她也不知道李青十为什么会帮到自己这个素不相识的人。
可是这一等,就是一个月。
她修为高绝,便数个月不吃不喝也没大碍,可对她来说,不能吃东西便和死了没有区别。
“死李青十,臭李青十。”
她随手杀掉几个一路尾随自己的地痞,一挥手把尸体荡进一旁的泥堆,头也没抬一下。
然后她起身,开始朝着长离学院的门口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她便看到长离学院门口围了一堆人,声音也显得嘈杂不堪。
“你就是李青十?”
“他就是李青十?”
她听到那个念叨了很久的名字,万千委屈又涌上心来,踉跄着往人堆里窜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