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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轻眉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眼神中却没有半分怜悯。人活于世,路在脚下,亦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本就没有对错之分,只有成败之别。
她缓缓抬起手,搭在银鬃白马的脖颈处,抚摸着。白马被这轻柔触动,又一阵欢悦的嘶鸣,在这处绿意盎然的田野间,回荡。
过了约莫半个多时辰,也未见一人前来,只是偶尔掠过的几只飞鸟,似在故意打量她。柳轻眉恢复了些力气,挣扎着撑起身体,但绵软无力感仍在,实在不宜前行。
她不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另一波厮杀?亦或是,死亡……
柳轻眉最终还是猛地将手拍在了白马臀上,就这么一下,白马受惊开始扬蹄疾奔起来。速度越来越快,直到将刚才那些尸体,全都抛到身后,直至消失不见。
走过田间阡陌,并没有如彪形大汉所说的驻营,而是一排排散乱排布的拒马,横在了柳轻眉面前。而这数十桩拒马上钉满了残破的尸体和燃烧殆尽的火焰。
戒备森严的驻营前,放置拒马本就理所当然。只是这满满当当的尸体,似有人故意摆上去一般,不知是为了扬名,还是立威。
而这一众尸体,皆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还有残肢断脚散落一地。鲜血已从创口处流干,裹在拒马木枪上,被风和火揉成了赤褐色。
人濒死时,会因为巨大的痛苦而不断挣扎。就如被钉在案板上的泥鳅,若不使劲那么一拉,让肚肠散落一地,始终妄想着有一线生机。
可是,这种奢望往往在下一刻便会破灭,按着那颗不能动弹的泥鳅脑袋,使劲那么一拍。趁着晕厥的空档,再手起刀落。哇,鲜血哗啦啦地淌着,一道美味佳肴的“前奏”,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
柳轻眉忽然觉得有点反胃,刚才杀人的时候,没有。不久前在黄沙地刨出尸体时,也没有。偏偏在这个时候,特别想吐。看着一根根木枪上钉着的残尸,再细想他们的遭遇……
不觉恶感从心来。
那烧焦的拒马木枪上,还飘着缕缕木炭的烟尘,混杂着尸体因为曝晒后腐烂的恶臭,还有那一缕似有若无的“烤肉”香,让柳轻眉不敢正视,也不敢再嗅。
那匹银鬃白马忽然停驻不前,鼻中喷着粗气,焦躁不安。那四条马腿也前后挪动,似有什么危险正在逼近。此时的柳轻眉已恢复大半体力,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依旧躺在马背上,低着头望着前方。
随着一声震天怒吼,一头沙狮猛地冲破了阻拦在前的拒马,出现在柳轻眉面前。那银鬃白马被这沙狮一惊,便骤然起身,扬蹄示威,那沙狮眼窝深邃,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一只畜生这般作态,必然是被人驯养已久。
其身后果真跟着一人,笑意盎然,瞧见趴在马背上的柳轻眉,不禁拍了拍手。来人一身灰袍,面容沧桑,只是嘴角泛起的笑意,似在证明两人本是旧识。
柳轻眉将剑柄握住,悄然拔出了数寸。那来人抬手一挥,本已做好扑杀准备的沙狮,便俯下身去,变得“乖巧可爱”。此人随即开口说道:“柳司首,好久不见。”
柳轻眉这才缓缓抬起头,注视着眼前人,只是目光不住斜撇那头已福地却不怒自威的狮子。慢慢将长剑回鞘,柳轻眉才小声说道:“刘使者,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那日被柳轻眉救回后唐都城,一直徘徊游离在李存勖和纳兰之间的刘又欠。只是不知他此时出现在此处,意欲何为。
双方不冷不热地寒暄后,陷入尴尬的境地。柳轻眉盯着眼前人,绞尽脑汁也琢磨不出,此人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如今后周已明目张胆进犯后唐国土,刘又欠身为后周使者,此时已是如履薄冰。
而他却偏偏出现在这里,在柳轻眉前往青霞镇的必经之路上,绝非偶然。事非寻常必有妖,而此人笑容如此阴险狡诈,恐怕这驻营前的拒马惨剧和刚才的布局跟他脱不了关系。
但此时切莫轻举妄动,所以柳轻眉选择了等待,等待刘又欠先开口,或是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至少能消除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或是为某些紧要的事扫清一些障碍。
刘又欠一阵奸笑,终于开口说道:“柳司首,你肯定很好奇,为何我会出现在这里,我不是应该被李存勖关在内宫之中,等待着做那交易的筹码吗?”
“是吗?”柳轻眉轻描淡写,毫不在意。
“是也不是。”刘又欠给出了一个磨砺两可的回答,让柳轻眉心中顿时警觉起来。眼见柳轻眉又欲抽剑,刘又欠抬手示意道:“切莫动怒。我是纳兰派来协助你的。”
柳轻眉闻言,握着剑柄的手猛地往外一拔,长剑擦着马脖颈,指着刘又欠。那只本是伏地乖巧的沙狮,猛然站起,一声怒吼,响彻天际。
刘又欠略带歉意地望了柳轻眉一眼,反手便给了沙狮一记嘴巴子。这人与人之间如此,都会惹来一顿拳脚相加,更何况是人与畜生之间?
那沙狮吃痛后,并未暴起伤人,又俯身贴地,变得越发恭顺乖巧起来。还不住地舔着爪子,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刘又欠在柳轻眉拔剑的刹那,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待那巴掌落到沙狮狮脸上,却又消失不见。
“柳司首莫要跟畜生一般见识,是刘某管教不周,见笑了。”刘又欠赔着笑脸,一语双关自贬身价,柳轻眉忽然看不懂这后周使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既然不知道,便也懒得深究,“借坡下驴”道:“明月楼主让你来助我?你可知何人遣我来此,又是所谓何事?”
刘又欠谄媚地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似在忍耐心中的激愤,却又无处发泄无可奈何。如是僵持了半晌后,才从袖口中将手伸了出来,那手中赫然拿着明月楼的信令。
“见此物,柳姑娘不会不信吧?”这一句“柳姑娘”,已明显透露出话语里的不耐烦,若是柳轻眉再咄咄逼人,恐怕刘又欠便会驳了明月楼的面子,跟她好生计较计较。
柳轻眉猛地将身子抬起,将一条腿横放在马背上,展颜一笑,“刘兄何至于此,大家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又何必彼此为难?”
刘又欠闻言打了个哈哈,那腿旁躺着的沙狮打了个哈气。而柳轻眉坐下的白马则从鼻孔中喷出几缕气息,这两人两兽,将这微妙的气氛烘托的淋漓尽致。
刘又欠笑罢,来回踱了几步,才继续说道:“我也刚到,这里发生了何事?为何这般惨状?”这话语里将眼前一切撇的干干净净,还有刚才的数十条人命,亦是与他无关。
柳轻眉噗呲一声笑出声来,可能觉着有些不妥,又掩面轻笑,待好一会才缓过劲来。这般拙劣的托辞,从这么一位奸猾之人嘴里,简直贻笑大方。
但她不能点破,为何要点破,别人极力掩藏真相,若是不顺着玩下去,岂不是太没意思了?柳轻眉笑罢,将手肘一沉问道:“刘兄接下来有何打算,可要与我同行?”
刘又欠慢慢直起了腰杆,在柳轻眉的记忆中,刘又欠一直佝偻着身体,却从未显得矮小。除了那说不出的猥琐外,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他就这么支棱起来,随着浑身骨骼咔咔声,这位身高七尺的后周使者,猛地变成了身高近九尺的高大汉子。面上的奸猾神色也一并消失不见。就连那尖细的嗓音都换成了浑厚的男声,“在下愿与柳姑娘同行。”
饶是柳轻眉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之术,不禁目瞪口呆。半晌才张口答道:“如此甚好,感谢刘兄。”
高大的刘又欠转身推开身旁的拒马,硬生生给柳轻眉清理出一条路来。只是行走期间,总有种说不出的阴寒,即便现在午时三刻烈日当空,此处也是阴冷异常。
莫不是这些枉死的百姓在诉说冤屈?
刘又欠将最后一桩拒马挪开,头也不回地说道:“莫非柳姑娘也信怪力乱神之事?”柳轻眉未料到刘又欠有此一问,便随口打了个哈哈,“怎会,许是太疲惫,总觉得此处有些阴寒。”
闻听柳轻眉所言,刘又欠猛地转身,敞怀笑道:“世间之事且是我等能够断言的,还是别去深究的好。烦请柳姑娘快些,我那畜生估计饿了,若是污了柳姑娘的眼,就不好了。”
本未回头的柳轻眉,闻言却不由自主地扭头回望,那本是伏地的沙狮,此时正在撕咬钉在木枪上的尸体,场面血腥。而柳轻眉再转回头来,却没有一丝不悦,反而哼起了后唐都城间流传的小曲。
“阿耶哭,阿娘笑,娃娃睡觉觉。敲小锣,打大鼓,娃娃要跳舞。谁家娃娃爱红妆,谁家娃娃爱刀枪。阿耶笑,阿娘哭,娃娃长大了。长大娃娃要刀枪,舞刀弄枪戍边防。拒南蛮,抗北莽,娃娃真是棒。”
“阿耶笑,阿娘笑,娃娃娶妻了。妻儿守,盼娃归,小娃莫哭闹。三年小槐又落叶,鸿雁回时娃未归。阿耶哭,阿娘哭,娃娃不见了。小娃已长成,阿爷泪满衫。阿婆密密缝,小娃出征了。”
刘又欠听得有些入神,竟是也跟着哼唱起来,不知是否在此时,也想起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