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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茅山山脚前,甄牧远抬手下令灭了火把,骑马的士兵牵马步行。他用火把照了照前路,只要走过这段坡,埋伏在近旁,经过的敌军都不会逃脱。
敌方主将蒋焱,虽则精于用兵,却是个极自负的家伙,而且性格粗莽,为人豪爽却没有原则;副将萧骏歌,为人固执,用兵死板却威望极高,清厥分歧只怕就是这两人意见不合引起的。只要不是那个人,他定能一击必中。“噗哧”一声,甄牧远手里的火把也被熄灭。
所有兵马成功上坡,然而下一刻,所有人脸色骤变。脚下原本厚实的土壤开始滑坡,士兵们哀嚎着被卷入尘土,还没醒过神来,一抬头,四周高地出现一队射手,张弓搭箭对准这边。
明亮的火把一圈圈围起来,敌方将领蒋焱脸上也明明灭灭,布满阴鸷之色,甄牧远遥遥和他对峙,周身凌厉的煞气尽放。突然眸色一转,注意到将领旁一个羽扇纶巾的儒雅男子,和整个军队格格不入,气息微小得让人难以察觉,火光从他脸上划过,他的从容不减分毫。
是他,清厥第一军师,尤镜。
谁知道清厥秘密派出了第一军师尤镜,恰恰巧在最意料不到的时候,打算来个神龙摆尾。
这个军师,是甄牧远此生大敌。奇的是,他有谋,却从不亲自上战场,甘愿做个决胜千里的谋士——这个被无数人唾弃的低贱职位。
更奇的是,他只是一介谋士,却同时也是清厥国的太子太傅。其用计之大胆,谋略之诡谲,在甄牧远威名远扬之前,清厥他敢称第一,离国就无人敢称第二。如今,甄牧远凭着出奇制胜的手段,也只将将和他并列而已。
时值深秋,草木凋零,肃杀之气益发浓厚,最后蒋焱先一挥手,第一波箭网来袭。呼呼风声卷席着致命的铁箭,在昏暗的谷底发出烈烈寒光。那箭,往往前一秒还在遥远的天际,下一秒就已到胸前。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箭矢无情,谷地里的离军只能被迫接箭。他们围成一圈,组成肉盾,护卫着最中间的将军,一个两个,渐渐都死了,只剩下王梁和将军。
只剩下他们,敌方反倒不着急,偶尔来两箭不痛不痒地挠挠痒痒,像玩弄鼓掌中的布娃娃。
黑风素来敏捷,即使是刚刚密密麻麻的箭网竟然也没伤它分毫。此刻它抖抖鬃毛,驮着甄牧远和王梁准备突出重围。
王梁紧挨着甄牧远,他说:“老大,跟我娘说,儿子也做了回英雄。”他的右胳膊刚刚帮甄牧远挡了一箭,此刻血流如注,湮湿了盔甲。
甄牧远一边回头看箭矢的方向控制黑风躲避,一边应答:“这时候说什么英雄狗熊!”
王梁的话唠本性却在这时候暴露无遗:“儿子不孝,没给她娶个媳妇儿孝顺她。”
甄牧远本不想回答他这个白痴问题,嘴巴却不听使唤:“这次回去,你想娶几个娶几个!”
接下来王梁再没有说话,甄牧远却像传染了他的话唠一样停不住话:“不仅可以娶媳妇,还可以喝酒!”
王梁声音有些小,只回了低低的一声“嗯”,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傻傻地欢呼雀跃。
“呼”,甄牧远吐出一口浊气,回头看了眼远远的茅山,继续快马加鞭。腰间箍着他的手越来越沉重,他不禁拨拨王梁的手,谁知道就是这轻轻一拨,身上一轻,王梁掉下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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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章无烟看到此生最狼狈的甄牧远,第一次,也最后一次,即使是以后更艰难的时候,也没有过的狼狈。
甄牧远浑身上下都是血,背上背着一个人,头耷拉着,发凌乱披散着,看不清神色,但她却莫名觉得他是悲伤的。
当时天还未全亮,他就这样一步一步,从遥远的尽头,走到军营,从一个看不清的小黑点,变成章无烟眼里那个狼狈的他。一人一马,极缓慢的,像一场哀悼。
甄牧远要来酒,他用手一点一点挖开泥土,顽石磨破他的手,鲜血染红尘土,他都像没有痛觉一样,连眉头都没皱分毫。直到过了很久,小小的坑变成能容纳一个人的大坑,他把王梁小心翼翼放进去,然后又用手把之前的土一捧一捧地堆上去。
这样一捧一捧要埋到什么时候呢?章无烟不禁跑进营帐找了把挖草药的铁锹过来帮他。
土以更快的速度纷纷扬扬撒在王梁身上的时候,他却怒目横视,威严的虎目吓了她一大跳:“滚!”
真的是一大跳,连她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尸体都没有的惊惧。她丢开手里的铁锹,负气走了。
甄牧远继续低头,一抔土一抔土地撒下去。最后一坛烈酒浇上去,好让土里的人喝个够。从始至终,除了那句“滚”,他都是沉默的,没有悲痛地大哭,也没有野兽般撕心裂肺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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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刘嫂拦住章无烟,让她去劝劝右将军:“他一天都没进食,他不能倒,当年如果不是他从铁蹄下救下老刘,我家老头子这条老命早就没了!全军都指望着他呢。”
章无烟还在为早上的事情懊恼委屈,作为一个从小在爹疼娘爱、同学同事和睦相处的和谐环境里长大的新一代青年,她还从没被谁这样吼过。但老人的眼神担忧得像要滴出水来,她心软了。
她以为会看到一个胡子拉渣头发乱蓬蓬的沧桑男人。然而却正好相反,甄牧远的发一丝不乱,铠甲冰冷地穿在身上,阳光也融不了那一身冰寒。他在行军布阵图前,垂着头,深眉紧蹙。
她走到甄牧远身边,这才看到他那张脸。同一张脸,得瑟,流里流气,邪魅,幸灾乐祸,蛮不讲理……这张脸上,她什么表情都看到过,就是没看过这样的面无表情。但只要看一眼,就觉得心闷压抑。
固执和冷静,疯狂和理智,在他一张脸上交融,最后逐一湮没。
章无烟提提手上的酒壶和酒杯,觉得这酒果然没白拿。
她把酒壶递到他手边,甄牧远抬抬头。一双浸满寒霜的眼像冰冷的刀锋划过章无烟眼底,她一惊,随后解释:“你太压抑了,需要发泄。”说着开始提壶往酒杯里倒酒。
甄牧远头也不抬,抬手推拒:“我现在很好。”用的力气有些大,冷不防酒杯“叮当”一声掉在地上,两人都愣住。
这声音仿佛是一个□□,恰巧点燃章无烟敏感的神经:“你很好?这样就很好?一天没吃东西,让所有人担心这就是很好?”
“我现在很清醒。”甄牧远继续低头,敌方本不是多高明的计谋,就在于,他太急,所以心乱了,他要重拾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如今清厥胜利,军心士气大振,他们的粮食补给估计这时候已经到位……
章无烟呵呵冷笑两声。她见过太多所谓的“清醒”了,清醒地沉沦,清醒地去赌场,再清醒地保证下次不再去,然后继续他的“清醒”。那是她的叔叔。
那声极苍凉的冷笑让甄牧远刚松开的拳又握紧,他终于从行军布阵图上移开眼,然后弯腰捡起酒杯:“我需要的不是麻醉,而是理智。”酒杯在灰暗的帐篷里闪着银光,“还有,你能不能别管我?你很烦。”
“我可以帮你。”
“你别说话就是最大的帮忙了。”甄牧远似乎真的清醒过来,都能打趣她了。
“我是说真的。”章无烟轻叹口气。
安静了一会,他终于把目光从酒杯移开,她眼神坚定,明明白白告诉他她是认真的。然后,章无烟拿过他手里的银质酒杯,扬起酒壶,酒杯又被注入清酒,递给甄牧远。
甄牧远突然醒悟过来,一个风尘女子,能帮他什么呢?亏他还真被她糊弄了那么两秒。可她说的不错,他需要用一场醉彻底醒过来,他避开酒杯,直接提起酒壶。
清酒入喉,烈而醇,也苦涩。他安静地,一直一直往嘴里灌。章无烟好不容易才从他手里抢过酒壶,她也想喝一杯,为王梁的逝去。那个把她拯救出来的好心人,那个憨憨傻傻不求回报一心为主的莽汉子。
后来甄牧远显然有些醉了,眼里开始出现一些莫名的情绪。
“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他其实是他给我的侍卫,一直守在我身边,赶都赶不走。”甄牧远说,“我恨他,可他留下来的人,我一直一直……”他说不出话来,一直怎么样呢?从来都是王梁保护他,帮他善后……王梁傻傻的,总是叫他老大,总是唠叨娶媳妇,总是……不离不弃。那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再也没有那样一个人会用他的憨傻耿直逗趣。还有,王梁的母亲,还等着他的归来。
他他他,那么多他,章无烟懵懂地眨眨眼睛,她一点都不明白甄牧远在说谁。
甄牧远闭上眼,随即又睁开,因为闭上眼就是王梁,他像个影子一样牢牢跟随,从眼前到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