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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子夜出生的时节,一年中最寒冷,冷得仿佛时刻都要暖起来;一日中最黑暗,暗得仿佛光明立刻就要来。
而婚礼举办那日,正是她20岁的生日。
即使父亲已经病危在床无法出席婚礼,母亲依然难言喜悦。她做成了一笔好买卖。她仍旧记得收养大女儿的那天,刚出生的婴儿被人扔在门口,啼哭阵阵,脸上的胎血才干。北方小城,四野寂静如死。林爱梅有些文化,说:“世上的人家有千千万,这孩子却选择了我们。现在是子夜时分,天就要慢慢变亮,不如就叫她子夜。她会带给我们希望与光明。”
果然,两年后,段家兴紧随而来。段家本有一个儿子,不过长子落地便是个哑巴,段存仁一生风光强势,每次一看到这个儿子就觉得无限屈辱,竟在延续香火这种大事上落了把柄,贻笑于市井。等到段家兴出生的次年,小女儿段林琅为段家的生育大计划下完美句点。林爱梅喜极而泣,说:“苍天有眼,这一次我才总算是儿女双全了。”
半个月前,段存仁突然查出肝癌晚期,段家无一人死心,哪怕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也好啊,段子夜一夜间成了家庭的救世主,将要引领全家人度过最黑暗的峡谷,走向朝霞布满的平原,即使没有朝霞,至少也是个平原。
婚事立即就敲定了,母亲生怕金老板突然跑了,这个今年34岁、已经离过一次婚、挺着暴发户小肚腩的男人,还有他手里的那些救命钱。
和岳母的晚餐一过,金老板就提出摆设婚姻宴席的计划。“就在全市最好的金王府办,实不相瞒,这金王府一共5家分店,都是我自己的。在自己家的店里娶新娘,没忌讳,把亲戚朋友都叫上,摆它两大百桌,吃喝就图个痛快,挣了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嘛。只要花得舒心,让你们高兴,咱们怎么来都成。”说罢,众人转头望子夜,心重如千斤,却又提到了嗓子眼。
“金老板说怎样就怎样,我全没意见。”子夜立即回答。
爱梅突然叹气,“金老板呀……”
金老板不好意思地打断了爱梅的话头:“哎呀,我一个小辈,您可再别金老板金老板地叫我了,这不是让我折寿嘛。叫我小金就好了。”
“是,是,小金啊。你看,我这个宝贝女儿,我们家对她啊,真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心眼特别好,就是脾气有点倔。嗨,我们家的孩子都有个性。我这当妈的,就怕她一时糊涂做了错误决定,婚姻嘛,都是终身大事,必须慎重再慎重。所以我才挑了你啊,我女儿吧,私下也跟我说,觉得你挺可心的……”
“真的吗?”金老板极力掩饰着自己兴奋的语气,但他对准岳母演讲急迫打断求证的举动,已经昭示这一切伪装都失败了,家兴又抿嘴一笑。
人只要有情,就有弱点,有把柄,有秘密。情之一字,只要狠狠抓住反复利用,就能达到一切目的。这一点,林爱梅和段存仁夫妇当年都深有体会,从自己的敌人手里学来了这等厉害的招数,自然也可以用力对付天真幼稚、涉世不深的小儿女。在极度的悲痛中,她的心仍旧灵光无限。治好了丈夫的病,这笔婚姻仍有盈余;如果治不好,那就算是对她多舛命途的补偿。她甚至多次暗暗感激苍天,金老板看上的是养女子夜,而非自己18岁的二女儿林琅。
“那当然。子夜这孩子腼腆,不喜欢说话,但我这当妈的说是,那就肯定是了。只是……”
金老板一听“只是”立刻正襟危坐,就怕节外生枝。
“岳母您放心。岳父的病……我会管到底的,好歹是一条人命啊。”
爱梅深深点头,将子夜的手牵来握住他的。子夜的小手在一双肥手上更显得风雨飘摇,茫然无依。
金老板笑起来,发自真心。他笑得脸上细小的皱纹深湛,笑得手指上肚皮上的肥肉都在抖动,笑得心窝里勒紧了的疼,这一笑,春风沉醉,一口气就延续到了婚宴上。在众人的注目中,他将金戒指戴上子夜纤长的无名指。破碎的眼泪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她疲软如流浪蒲公英停歇在他怀里。众人都以为段子夜激动得泪流满面。她演得如此投入,早已骗过了自己。在他亲吻她的那一刻,子夜感到一股用力过猛的窒息。
结婚当夜,金老板急不可耐,去掉了一切过场和寒暄,直入主题。她感受着他的口水和体温,在半推半就中迎合着他。段家收了不菲的聘礼,总要交货是不是,更可况还有个将死之人等着这金库来残喘下去。这货的质量好不好,自然由验货人说了算,以后段家的兴旺还靠他,但归根结底还是靠她的身体。
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金老板油腻腻的身体和油腻腻的笑容,他的脸部因为激动而扭曲。子夜一声长叹,想要再阖上双眼,却在犹豫的一瞬间看到了那熟悉的眼神。
男女之间,终归是逃不过肉体一劫,唯借于此,相爱的,才能够心愿完满;不爱的,也可以识破幻觉。
金老板在那一夜后真正领悟到了□□,每日白天忙作一团打理生意,下班后推辞掉一切可以推辞的宴会应酬,笔直往家里冲去。大多数时候饭都来不及吃,就径直带着子夜奔向卧室。
“我的钱都是你的。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我真是为你死了都甘愿。噢。噢。噢噢。”他说着小孩子一样的话,脸紧贴着子夜的脖子,双下巴激烈地抖动着,表情早已狰狞变形。他持续的时候总是很短,而子夜已经对他反复多次依然一惊一乍的性情了如指掌,她习惯了,凡事一旦习惯,便快速走向麻木。她从他身上得不到快乐,不论是感官的刺激还是精神的归宿。但是她在等待,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但这等待已是她唯一可以称为希望的事了。
一个月后,生命落入的沉实感使她诚惶诚恐,又妙不可言。她不是没想过会给金老板生一个孩子,只是没想过会来得这样快。结婚还不到三个月。她又等了一个月,才告诉他。
“什么?子夜,你没骗我?”
“我确定。我昨天去医院检查过。”
“好。好。我老金要有儿子了。”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现在计划生育,医院都不让看男女的。”
“我有预感。我老金的女人,要怀也是儿子。怕什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世界上还有钱不能解决的事吗?我明天就给你找人,不,今晚就找,你明天再去照一次,肯定是儿子。”
“连着照B超对胎儿不好。”
“噢,这样啊。好,好,那你就等一等,等到你觉得合适的时候。”他把碗筷一放,嘴都顾不得擦,疾步走到桌对面,“来,来,来,让我看看。”他摆弄着子夜的肚子,左看右看,最后犹犹豫豫、半伸半缩地要来听,“干什么,还早着呢!这才几个月,你听什么!”子夜的嗔怪使他不好意思起来,搓着手,“对,是我太着急了,嘿嘿,太着急了。”然后又挺直腰杆,恢复一家之主的威严,命令道:“从明天起,你哪儿都不许去,就好好给我在家里安心养胎,想要吃什么就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有事全吩咐保姆去做。你得给我养得白白胖胖的,再给我生两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老金家绝不会亏待你的!”
子夜渐渐卸下了对金老板的抵触和防御,“这人挺实在的,不管怎么说,是个好人,可能还是个可怜人。”她对金老板毫无爱情,至今仍不肯称呼他的名字,有什么事都是先唤一声:“诶……”
“诶……”
“嗯?”
“想吃苹果……”
“我马上削!”
“诶……”
“嗯?”
“想喝鸡汤……”
“坐好,我马上让保姆炖!”
“诶……”
“嗯?”
“腿好酸……”
“快躺下,我给你揉揉!”
随着小生命的到来,她开始感觉到这是上天对她的第二次祝福,之前错过的种种,她一定要在这个孩子的身上全数弥补回来。她要给予他最好的,使他再不为任何人而活,只活出自己,尽情完成自己的梦想。如果他完成了他自己的梦想后,还有余力,那么能帮她完成,自然是最好的。
金老板墨水有限,却也每天忙着抱着一本巨大的《辞海》在沙发上变换着各种坐姿,一呆就呆上两三个小时,找他觉得好看的字,给孩子起个好名字,可他看上的字,不是意思生僻古怪,就是大家实在连念都念不出来。
“不行,给孩子起名字肯定想图个特别,但不是这么个特别法。”
“那怎么办。唉,你也知道我大字识不满一筐,你给咱看看嘛。”
“起名字这种事情需要灵感,不是天天坐着不动硬憋出来的。我就一个要求,我这个人不求轰轰烈烈,就图个现世安稳,花好月圆,所以出生后不论男女,名字里只要带一个‘安’字,我就满意了。”
“找个风水周易先生啥的,多花点钱,孩子起名是大事,不心疼,不心疼,花多少不心疼。一定图个好名字,好运伴随一生呢。可不能让咱儿子像我这么坎坷。”
两个月后,子夜终于看见了期盼已久的小家伙,在幽暗的房子里做着美梦。
“是女孩……怕是不好和老金交代……”被他们拜托的护士说,“而且……有两个。”
这迟来的幸福。生活的一切,都有了奔头,就像今生的失败可以全部一笔抹煞,要在六道轮回里得一个新生,一个比此生好上千百倍的希望无穷风光无尽的来世。父母是今生,孩子就是来世;父母是此岸,孩子就是彼岸;父母是狭隘惯性,孩子就是绵延无限;父母是无路可走,孩子就是从头再来。像她这样被遗弃的人,也终于可以当家做主一次。而通往一切新生活的入口就是把这对孩子平安生产、尽心教育。
子夜经历了24小时的难产,才把女婴带到世间。金老板焦急地等在医院走廊里,看着走廊里的挂钟时针走过了一整圈表盘,向下一个循环迈进,当分针走进表盘新一轮的一瞬间,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照亮了尘世。走进病房看见已经被汗水浸透淹没的子夜,他握着她的手,她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谢谢……谢谢!”虽然对孩子的性别颇有微词,但许久之后,他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话,子夜会心一笑,苍白面容上全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坦然安定。
子夜给孩子取名金泽安、金佑安,希望她可以受到父亲这颗大树的泽被和庇佑。沉浸在人生延续新生的喜悦中,她感叹着自己在那漫长的24小时于鬼门关前一圈一圈地转过都算值得了。她□□撑得开裂,在生产的剧痛中连麻药都不需要便被医生用大针缝合。虽然金老板早已上下打点好,红包一个也没少送,但子夜坚持自然生产,且拒绝一切麻药,以防对胎儿造成任何不良的影响,待到缝针时,打麻药都已经不足以掩盖疼痛。
子夜嫁入金家已经两年。除了生孩子的喜悦之外,生活更多是为了父亲,在医院浓厚的消毒水味和长蛇般伸缩不歇的挂号队伍中过去的,即便爱情早已被全数带走,但金老板这么长时间来已经被子夜视作亲人,尤其是新生儿的顽皮机灵更是将本无血缘关系的一对夫妻紧紧捆绑在一起。父亲的病,无论吃了多少进口药,举家去庙里做了多少次长跪叩拜,依然毫无起色,且越演越烈。两年后的此时,金老板到银行取出储蓄多年的积蓄时,才发现段存仁的癌症已经吞掉了他一半款额,段家人下手从来都是这么快准狠,他就像正在被消耗中的氧气袋,保住了别人的命,自己却日渐干瘪。他只怕段存仁会拖拉得更久。
日子安定也疲乏,但好歹也在拖拖拉拉往前进行着,偶尔也有一缕曙光对她探出头来友好地笑笑。直到一夜,老金绷着脸回家来,眼睛一眯一眯,射着微弱的不祥的光。数天前,子夜回娘家,去医院看父亲,老金说难得休息,带女儿去公园划船。这几天都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带着这样的表情回家呢?他阴沉着脸,坐在他对面,依然不发一言,缓缓掏出烟来抽,抽到一半,他招呼她过去。她怯懦着,然而像温顺的猫,被人抓紧了脖颈拎起来般不能拒绝。她坐进他怀里,他打量着,像在干洗过的皮氅上一片密密麻麻的兽毛中找缺茬的地方。
老钟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突然,他神色一变,扭转她手腕,她受疼尖叫,他将烟头照着她胳膊上死死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