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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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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业是个哑巴,这没什么,不幸的是他居然不聋!每每把别人对自己的嫌弃、咒骂甚至高高在上的怜悯听得一清二楚,一字不落,嘴里却唔噜呜噜憋得要死。

    5月里槐花正香,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嫩黄花瓣一声叹息,扑簌堕落进他的胸怀,短暂停留后又跌落尘中,零落成泥。

    她是李家的长女。烫着80年代末90年代初流行的细波浪,穿自己手工缝制的布拉吉,标致灵秀。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方绢帕,递与他。上面绣着一对小鸳鸯,旁边用嫩黄的小字配了他写给她的一首小诗。他接过来,很兴奋,咿咿呀呀着。她腼腆地笑着。将绢帕放在阳光下看了又看,脸上洋溢着光芒的神采。认得了,这就是那天小巷里她拿来为自己擦脸的。他洗净了还给她的时候,里面夹了他的一首小诗。字字句句,正是绢帕上绣的。收进紧贴心口的小口袋里,又从腰际解下一个长形小包,递到她眼前。

    呀,是丁字皮鞋!看到邻居家的女孩们穿着,同班的女孩们好多也穿着,她羡慕了好久。父亲的事业不顺利,不会给她买这种昂贵的鞋子。他怎么知道她想要的?

    她疑惑又惊喜地望向他,只见他比划道:“和你在小河边……路过一个女孩……你一直……盯着人家的皮鞋看……你不要……担心钱……这是我手工做的……”

    “别人话倒是多呢,谎话更多,他安静,但是完完全全知道我想要什么。真是细心,连我的鞋码都看准了。”她心里酸楚。这么好的人,却受了这样的罪。对于一个不健全的人,旁人被外表迷惑,便不能发现他内在的世界。人啊,遇见了哑子,竟也都变成了瞎子。

    开业平日在路边摆修鞋摊,负担自己的生活。父亲没少呵斥他做这么下等的职业,有辱家门。被骂急了,他就闷头抽卷烟。卷烟便宜。偶尔做两首小诗,颇有才情,但到底是个哑巴,一个修鞋匠。收入微薄,处在社会底层,现在没什么意思,未来也没什么前途。

    “你是家中长女,难道老大带头造反不成?若是依了你,我真要被人笑掉大牙,往后你弟弟还怎么教育!天下男人千千万,你偏偏看中仇人家的儿子!你就是不想让你爸活了!”李铭纯咬牙切齿,简直气爆老命。

    继荣咬紧牙关,让自己不流眼泪。这羞辱不是自己的,而是箭箭射向开业。她绝不能承认这份羞辱,更不能败给这份羞辱。

    傍晚,开业又在小河边等她,背对着她来的小路。夕阳照下来了。他是一条闪烁的鱼,融进了波光粼粼的水面里。不需要言语,只是快乐地游弋在丰美的水草间。草丛中蟋蟀的鸣叫吱吱不断,这么快又走入了夏日。自然界求偶的时间又到了,她却没有一只蟋蟀自由。

    他连等待着她的时候,也像迎接王后般坐得笔直。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她又心疼起来。小半年了,两人都是在这里约会,因为这正是当初她溺水,他救她一命的地方。只亏得他不是个聋子,听见了她已经微弱快要放弃的呼救。她看着他在水中向自己游来,身姿矫健。有力的臂弯抱着她。她意识已经模糊,这发光的男子是传说里的河神吗?她放弃了挣扎,任凭他引领着自己。

    他将她抱上岸,她长发湿淋淋的,一缕搭在脖子上,紫色圆点的衬衫裙湿淋淋的,嘴唇也是湿淋淋的。这是童话里的美人鱼吗?上岸来找心爱的人。他只记得那是一个悲剧故事。可天都快黑了,一个姑娘跑到河边做什么?难不成还是来捕鱼的?

    开业不认识她,只能先把她带回自己家。妹妹子夜拿来一些干爽衣服给她换上。开业按照她给的地址,寻了近两个小时,终于把她的弟弟李承勋带来了。拳头落在门板上,门吱嘎一声,段子夜站在半明半暗中,望着他们,眨巴着一双闪亮的黑色的眼睛。

    承勋望着她。

    夜,黑得更深更缠绵。

    开业和子夜达成协议,两人都不会对家里任何人承认,这一晚来的这对姐弟正是李铭纯的子女。路照旧走,鞋照新修。不到一个星期后的傍晚,收摊回家,斜插入巷口,又看见了那件紫色圆点的衬衫裙,被一群流氓地痞包围着。

    他想也没想,把工具箱往地上一扔,几大步走上去。逆着夕阳,晃了晃眼,她看见他的个子可真高啊。一群人本往后退缩了一步,看清来人是修鞋的哑巴,胆子都壮起来。一人率先奔上去,两人扭打在一处。又有两人冲上去,将他放倒。脚闷响着朝他身上跺去,踩水泥口袋时也是这样的声音。他吃不住痛,却一声也呼不出来,一晃神,被压在身下那个小流氓也挣脱出来。继荣身边的四个也加入战队。一群人打得差不多了,底下鼻青脸肿的开业也爬不起来了。领头的叫停了,解下了裤带,往他头上浇尿。其他人笑着,但是看见了开业凶狠的眼睛,终究迟疑着,没有解开裤带。领头的给继荣一个挑逗的笑,一行七人走远了。

    她跑过去,扶着他强支起身子。他身上还有尿骚味,有的热辣辣流进了眼睛里,有的腥臊流进嘴里。她掏出手绢给他擦着。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连血带尿。扭过头,眯起眼睛,朝她笑笑,露出的牙齿上也有血。她哇的一声哭起来。他慌了,挪动着靠到墙边,撑着两只被打肿的胳膊,虚弱地比划着。她不管不顾,只是摇头哭着,嘴都咧大了。

    他比划着:“别哭。我帮你报仇。”

    这帮人领头的看上了继荣,得不到就接连不断来骚扰,上次逼得她跳河,这次又预谋在小巷子里堵她。她不敢和家里人说,只怕父亲受了气,身体会更差。

    接连几天,他连修鞋摊子也没有出。手里握着修鞋的榔头,内心犹豫着,翻涌着,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把榔头放回工具箱,锁了起来。他不是杀人狂魔,即使上次挨了打,终究也不至于要别人拿命来抵。他每天送她上学,接她放学,风雨无阻。后来他干脆把修鞋摊搬到了她学校对面。为了避免她在同学面前难堪,他让她平时不要和他打招呼,放学最后一个再出来。他会一直等着她。

    但是小流氓们终于还是来了。

    “干什么?想学人家英雄救美?你也配?”众人哄笑。旁边渐渐聚集了看热闹的同学,事情到底是瞒不住了。

    他对她比划着:“你先走。”

    小流氓们也学他乱比划着,斜着眼歪着嘴,笑得更凶了。没有出路的生活里,看见比他们更遭到上天抛弃的段开业,他们的心情也难得的晴朗起来。通过对比,竟然对生活又重生出了一些信心。

    她说:“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他看着她,诶?怎么又哭了。不能哭啊,一哭就更好看了呀!

    “你是要和我争吗?”头领半戏谑半认真地问。

    他不回答。他怕她难堪。他又比划道:“争?你拿她当什么?物品吗?”唉,算了,反正大家也看不懂。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打架,尤其是在街头,一群人像狗一样滚来滚去,你坐到了我的爪子,我踩疼了你的尾巴……他拉着她的袖子,转身要走。

    头领追了上来,“这是咱俩之间的事,我们两个人解决。把你这个麻烦解决掉,也不要再来烦我。”

    才说完,已经抢先打了他一拳。他闷哼了一声,一拳把头领打得腰都弯下了,我不犯你,你却偏要来犯我,何必呢,我只是个哑巴啊。两人你来我往了一会儿,头领眼见得自己要丢人,小刀都□□了。她惊声尖叫,他一躲闪,左臂肌肉上一条长口子赫然崩裂。

    “去死吧,哑巴!”

    吼叫声划过街巷,柳树扑簌簌地摇。

    开业朝地上啐了一口,众人围拢过来再看,泥土里露出一角肉。领头手捂着左脸,俯身在土堆里扒拉着,擦着他被咬掉的半只耳朵。

    段存仁为了这半只耳朵和它掀起的满城风雨,花了许多银子。想不到这个哑巴儿子牛性得很,嘿,还真是有点自己的风采。钱可以花,这个头不能低。他居然开始对他这个儿子刮目相看了。

    但这半只耳朵唯独化解不了李铭纯心中的恨。两个人的感情暴露在日光下,更艰难了。她朝小河边走去,坐在他身旁。他一见到她,又开心起来,扑闪着睫毛,咿咿呀呀着。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们私奔吧。”

    家中的灯光一一熄灭了。继荣紧张地听着屋子里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时不时被自己的呼吸吓得心砰砰跳。父亲又咳嗽了,这次咳得时间很长,最后灯绳噗地一响,灯亮了。她走到父母房门边,“爸……”

    “没事,继荣,你快回你屋睡觉去。”母亲的声音。

    “不行了,不行了……”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

    这样的时节,怎么还能为了这点儿女情长……她恨着自己。可她和开业……怎么就这么难。

    开业在河边等,但她没有来。午夜已经过了,几只萤火虫飞舞着。看着小亮点在草间一起一落,想到继荣的笑脸随时会从小道尽头浮上来,他笑了。

    天快亮时,他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尘土,摸回家中。

    第二天,继荣来找他。为了不让继荣挨李父的骂,开业已经不再去学校接她了,只在私底下见她。已经没人敢欺负她了,人人都记得那半只耳朵。

    “昨晚等了很久吧……对不起……”她又不管不顾了,径直到修鞋摊来找他。趁着没人,赶紧同他说说话。

    他赶紧把手上残留的胶水用砂纸磨一磨,掸掸身上的围裙,站起来看着她。他笑了,比划着:“没有,就等了一小会儿。河边有萤火虫呢……想逮一个给你,又怕它太寂寞了。”

    她笑了。两个人不说话了,都傻笑着。

    她终于下定决心:“再给我一点时间。后天晚上,你还在老地方等我好吗?这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两腿灌铅拖回了家,一进家门,发现笔墨纸砚都在地上散着。里屋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声……唉,父亲又发脾气了。

    “承勋。”

    “姐,你先不要去哄妈妈,爸会难堪的。给他一点时间。”他小声嘱咐她,手里忙着收拾一地的残局。

    她叹了口气。他也是个大人了,懂得心疼人了。她俯下身帮忙,“承勋,姐姐要是哪天不在了,你一定要照顾好爸爸妈妈。你现在这样子,我相信你,我放心。”

    “不在了?姐,你要去哪儿?”他两眼灼灼看她。

    她忙不迭改口:“没有没有,我能去哪儿。只是姐姐总要嫁人的啊。”

    “嫁人了还可以住在家里啊。”

    “也是。”她讪讪地笑。

    午夜时,她终于熬得一家人都睡着,朝小河边奔去。她越墙而出,翻过大铁门,不顾皮肉刮擦的伤口,神色狂野,然而才离家不到200米,就有脚步声迫近,她不敢回头看,全力跑着。不一会儿,便被扑倒,两人纠缠着滚出一段距离,继荣咬牙切齿刚欲抬手挥打,抬头看着承勋又惊又恨的眼神,便终于将暴力凝在半空。父亲也赶到了,因为盛怒平添了许多力量,将女儿拦腰抱起,返回家中。

    “开业,开业!”

    李铭纯将女儿放下,响亮地打了一耳光,“下贱!我李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将门反锁后把女儿往床上一丢,蒙头罩上大被,提起一根手腕粗的柴火棍把她往死里打。越打越觉得胸口憋闷,什么半生壮志未酬,什么人到中年的凄风苦雨,什么不知明天的意冷心灰,全在这棍棒下滔滔飞泻而出,不知不觉间木棍也折了,便又取来一根,宁可不要这个女儿!

    “不要打了!他爸,女儿是亲生的啊!”

    “不要打姐姐,不要打姐姐啊!”

    怒号转变为呜咽的声音已经低沉到不可闻。母子二人拼命捶打着房门,听见里面声音停止,更有不祥的预感。

    “砰!”家门被踹开了,一人冲进来,也跟着拼命砸房间门。母子二人这才看清,瞪着眼龇着牙的正是段开业。他连踹三脚,木门飞了出去,李铭纯一回头,手里的棍子已被缴下,再一眨眼,才看清眼前的段开业浑身抖索着,喉头低沉的声音呜呜地滚动着,如将撕人前的野犬,如碎尸前石上的磨刀。

    母子二人经过了气喘吁吁、怒魂未定的老父身边,急忙忙掀起女儿的床被,她已披头散发,脸色乌青膀肿,近乎奄奄一息。开业拨开歇斯底里的李母,将继荣横抱起来,朝门外走去,忽而停住脚步,转身向一家三口鞠了一躬,因为抱着继荣,弯腰不深,但气场极为郑重。

    李铭纯清醒过来,追上去一脚踹在开业腰间,他吃痛要跌倒,赶紧把继荣举起来。李铭纯去抢女儿,两人又撕扯起来。

    “干什么!你也要咬掉我的耳朵吗?”

    开业瞪着眼,发不出声音。

    “我不管你为了什么目的接近我女儿,我不可能让你得逞!段存仁害了我,现在你还要来害我女儿!”

    开业不回答,依旧抱着继荣往门口走去。腰上受了伤,走路摇摇摆摆。

    李铭纯眼前一黑,又一亮,他拾起木棍,冲了上去。

    一声撕心裂肺没有声音,无处逃离,死在了夜色中。